锦瑟
这个夏天在雨中摇动
一些蚊蝇旋飞，施展本领的样子
高处的眼睛和没有开启的门
背身而消失的生活的另一面
渐渐凝聚、陷落、漂泊
我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
铺开宣纸，静静
静静地……
岁末
走在这座城市，带上旧约
在另一座城池中徘徊
从你的世界
我倾听分针子时的回摆
和陌生的宫殿
黑色的火焰弥漫天空
从此，我们展开新一年的语言
翻阅初始的日记
墨迹晕染中旋转成圆
一张面孔，一双眼睛
祭屈原
默默伫立，向远古的这片楚地，渐渐远逝的人，擦肩而过，似曾相识，一袭蓝衣，都是我笔端的色彩。背身相别，悲情和孤魂宛若苍穹一线，划破天寰。
——题记
之一 五月粽米
啜饮着五月的漫漫长旅和尘风
在你的土地我的故国
且行且吟
茵陈蒿、艾叶、菖蒲、蝶衣
和微风轻送、悠悠远飘的魂
任清露浸湿单衣
故国若风，皓月依旧
轻合书卷袭入上古的风花雪月
谁失却了疆域？谁的昏庸的君
舍弃岂止一个赤烈的魂
那是一片热土、一方臣民
一簇白马鬃
无依艾草怜抚着脚踝
四散米香漫过汨水
你的黑夜不是黑夜
白昼不是白昼
你的故国不是故国
难苦岂止难苦
诗笺利刃穿越五月
楚地的诗灯
把一座东方城池一盏盏拨亮
诗门开放之处
一个新祖国从汨罗河到长江流域
从秭归至中原、黄河沿岸
水雾轻散，冰河开来
涌潮般的河水
载着一位歌者从前世走来
站在诗的高地，向我拂袖长吟……
之二 五月女人
在汨罗河畔寻归的女人
她的泪化作返青后
盈盈麦绿无法遮掩的河流
浪花拍击堤岸
这个五月
沉默着远古的石头
还有那枚翘盼的月
她的男人
昼夜徘徊的土地
诗魂叩响河床
她的男人
缨带飘逝的水面
低婉唱起
沧浪之水清兮，沧浪之水浊兮
谁家的男人的妻
为什么沉默无语
这千年流放，夜夜清辉
贴上诗笺的碑
谁家的女人的郎
这不朽篇章日日骄阳
融入词汇的网
谁家儿男的泪
为什么这般挥洒如雨
是重播远古的忧虑从深水中传出
还是凝望亲人的亲
从另一个国度走回
谁家人子的心
属于哪位善于等待的妻
可否守住落难者漂泊它地
站在汩汩流逝的河畔
把一页页历史存贮
这个五月的女人
从九州大地上返青、发芽、怒放
花骨朵般——香熏万里
之三 五月心牢
思念的五月，坚筑高墙
禁锢旧梦，与起始时间隔绝
远逝和纷杂世事
只留一袭白绫、一双眼睛、一纸离骚
徐徐道来的往年，带着尘世和故国
禁锢一片树林
蝉鸣、翠叶抖风，放弃奢华
和留滞于千年、残迹的词句
不曾形成粽香的古言古语
凝固一首诗
端阳、溺水、相别
抵达孤寂
一个人的心词、动作、微愁
始终不渝、刻骨铭心
和带走的殇事、志趣、失意
在秭归内外，山水河川依旧
红尘依旧，孤灯泪
品读、纠结、难忘
于梦里相遇，一袂青衣
梦外属于自己的那片水
躺在一颗心上，你的土地
我的故国满目疮痍、伤痕累累
无法承载一盏灯、一支笔、一首诗
和一个行吟的灵魂
载着前世的你
飘忽不定，悠悠飞来
梨园
1
在梦的千里之外
梨花落满旧村落的门前
你扯出少妇的嗓音
喊痛了我的童年
我日渐长高的身姿
逼白了你乌黑修长的发丝
童年那片梨树园消失了
我从飞驰的往事中一路寻来
从晋南青青白杨、婆娑垂柳
驶入灰黄的远北，一片桃红梨白
千里迢迢，只为曾经有约
花朵扬起的盅盏，使我闻香已醉
吸一口浓郁的花香
追回嬉闹里的童年
满园梨花，粉黛相濡
一群衣着华丽的现代人
走在春梨白的园子
风一吹便散入树丛，飞起剪剪蝶衣
2
托起梨花的绿砚台
从四月黄土垣上皴批飞白
一声浓厚的长歌
引出山里人赶追羊群的喝喊
燕雀归来
这些黄土坡上的农家院
被高挑的女音、浑厚的男音
丝丝萦绕
这些远离故土的客
从打拼、伤怀中而来
莲花山的石案上镶嵌着
集体放笑的容颜
我把这种轻松带进孤灯下
把周身疲惫轻轻摇落在寂夜中
满载双目垂帘下的盐粒
3
修剪树皮的老人
像一只待飞的鹰攀在梨树上
我轻踮脚踝
不想惊动他作业的专注
油然而生：
去年梨花已落雨
而今满枝暮霜白
看着由远而至的客人
老人乍笑的皱褶里
泛黄皮肤幽幽亮开
那双老手机械地刮着黑树皮
露出一层层岁月遗留的伤迹
面对缀满村野的梨花
我无法不驻足凝望
来来往往的诗人
可否捡起那片鳞状的树茧
重新审度
一场梨花会、一组新词语
4
她们坐在土坡上溜滑梯
她们有着村里娃的野性和泼辣
会在上学的路上出没山林
三五搭伴地采集松子、木耳、蘑菇
会跟着大人砍柴、打草、挖参
采摘山果
她们是山里人的孩子
用一双好奇的眼睛看世界
看风沙扯开的黄土地
梨花苍白、杏花憔悴
还有那些黑色泛紫的枝干
守着北方的荒漠，被风抖落花瓣
落在黑衣女的肩头
你无法不想象远扬的天籁之音
把一群山娃娃紧紧地牵绊于
一位女人宽绰的怀中
梨丛装满她近乎失语的沉默
一排排开放的花朵
宛如一首首激扬的诗行
和无数片叶骨相互碰撞
花朵飘落后露出伤疤和受孕的秘密
5
那棵茂密的梨树
繁花拥挤的枝头
一位农人拿着小勺来回点染
仔细地抚弄这些花瓣
他在做什么？
农人说：这种新嫁接的品种
个头大、味美、香脆
但必须人工受粉，不然不结梨子
农人的双手在梨树上奔走
一朵朵待放的花蕾、芯蕊
似一个个含羞的女子
仰着洁白的项颈，默默翘盼
它们也在期盼一场雨
将日子打开，带来孕育的喜乐
6
我走了，飞驰于梨花纷飞的蝶上
不用告诉你我属于哪一朵哪一瓣
我走了，零落于春树扬飞的枝头
不告诉你我徙居于哪条河哪个梁
我走得匆匆，不曾与梨花有过约定
可是你知道，我一定是因你而来
那些在尘土中，白花花的梨树
它们不知道我走了多少里路程
它们静静地开放、静静地守候
不惊动一颗草粒，也不扰乱一场春会
我走了，从北方这片诗园
向南向东，向着太阳启语的地平线
开始一次漫长的孤旅
等
我把这样的日子灌进七彩
在无限丰盈的墨色里
等一件事，一个人
其实我知道，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人
也不再会有这样的事
它把我举出尘界的高处
跃出胸膛的骏马
用十万里的宣泄定格小小的
没有一丝分量的等
多么简单的一个字，却装着痛和无依
思和忧愁，关于生命、爱
我多么想，我放弃了
鸽子
不时回落在窗前的铁栅栏上
颈项灰白中点缀着黑色的雀斑
久久不舍地在我的视线之内
伫立、凝望、继而在房屋周围
抖羽、展翅、上下盘飞
不知它为何如此流连忘返
似已恋上青砖、陶瓦、飞檐
静谧一隅，古旧的墙裙上
树冠遮蔽的窗棂，稀落地
挂着一枝藤蔓攀出屋顶
梧桐、亭台、溪水、空寂地围着一个女子
那只跌落在护栏上的鸽子
磕头般地点倾着身子，站立不稳
嘴巴在玻璃上不住地啄
木格榫卯上一层灰黄不落的尘
是在守住流逝的岁月
还是在思念一个离去多年的朋友
那只鸽子灰白颈项上黑色的雀斑
轻轻点点，疏密不一
我还是曾经的我
门前的房子已面目全非
鸽子可是从前的那只，它轻飞
高悬、倒挂、独守，都是从前的样子
唯有一双绿豆似的眼睛浸着泪
从不流出半滴
走前
我已走了，我没有走
谁这样轻吟？用低微的口气
看那苍茫的山脉，春色已去
我谨小慎微地护住已千疮的心
放下笔，看着一个背影
睡帘轻撩的摆动，摇醒浅睡的海滩
和淋漓不止的哭泣，一种新语言
一个返身执拗的中音，像梦
原生态、纯野性的本能
不已
而山河破碎，肉沫横飞
失忆的玄幻镜前，风草无依
我不曾记起，前一方指南
上一个中月，新垒砌的堤
方字、血迹、遗言，没有忘却的
斗方禾苗、麦粒、雀飞
一树牡丹的书香
1
走向牡丹园，一路锈铜缄默的长旅
越过岁月，越过母亲河曲折的胸腺
深深瞩望，随风玉颜消损殒
在历史的卷册中，依稀略见受伤的双翼
不以逆时而事皇权
傲然不开的花骨
永远象征孤独、美丽
淳朴、善良、晶莹、洁美
雨露风尘中最亲的语言
和白牡丹更白的鬓发
使我无法不想到：母亲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2
想掬一把黄土
用最土的方言记录
岁月无法停歇的无奈
想站在韩母村的高处
仰望涧水之间，星转斗移
牡丹仙子垂怜的子民
依然守护着清洁的精神
救苦救难
想走过三合、石壁
走过历史遗落的青板街
三间桥，看那古稀老人
捋着沧桑的胡须，轻轻吟诵：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像洁白的云朵，一卷一卷
无限绽放又迅疾消瘦、凋落
而“我必须忍住：忧伤”
3
（走在乡村，一排排蔬菜大棚
都是他们逗留的理由
每一位诗者各自寻找涉入的视觉）
我难以忘怀的是一座座小木屋
棕黄色的一组、两组、三组
零散地点缀于密林之间
这世尘之外的下午
我看到一处高于烟尘的净地
泉水、石头、天籁的声音
沿着一条嵌着鹅卵石的小路
向深远延伸
涓涓溪水在红岩之间
像汩汩流淌的热血
嘶嘶燃烧的舌根上的焰火
使我无法扼住胸中的骏马
向着未知的岸，又一次飞跃
我总想一个字
一个能忘记痛苦、忘记亲人、也忘记路的字
一个能忘记仇恨、忘记诺言、也忘记回家的字
我安静地看着你的微笑，看着你脸上挂满岁月
我淡定地看着你离去的背影
我看着你拒我于千里之外后，夹一支烟，燃烧时间
剩余的日子，我想，你和走在海边观景的那些人一样
不时地有惊喜、有庆幸、有艳遇
你看到鲜花那么艳，她却不是你的女人
你看到风平浪静，一段往事搭上了白帆，向远方游
肃杀，这个词和人没有关系，和你也没有关系
我却想象，你在寒霜席上卷起肃杀的深秋
了断了我们的尘缘
这样我离一个字会更近一些
就是那个字
（写这首诗时，雨停了，夜空有星星闪烁。）
紫露秋黄
那么，我就把你的泪挂在紫葡萄上
勾出秋黄里的情绪
我不能向人说：失落和沉寂已
笼罩整个季节
雀燕低语着不想告人的秘密
爱情羽毛遮蔽眼睛
抖落消淡的年光
把发黄的契约加上红印章
写出那个鲜艳的名字，和
它的主人、那些衣裳
一座山、一条河、一个城堡
很多流言蜚语、故事
情节中隐隐传来抽泣
而我，独自沉浸雀鸣中的
静
萨福
那块岩石，仿佛石化后的你
有岁月遗留的斑驳、血迹、泪痕
有你无可奈何的青春和失意
你所说，岩石传递给人类
伫立、凝望、锁住自己
仰卧，闭合双目，被飞跃的水花
来回摔打，似灵魂受洗
你焦渴的躯体在音乐中升华
一张网，套牢了苦日子
一个影子和那个年代擦肩
千年留守的岩石上
一个冒失的女子花瓣一样
纵身化蝶
哈亚姆的“柔巴依”
然后，我躺在隔世的尘上
和远古的你对话。心源
你能听见有深深的幽怨来自
墨绿窗外飘荡不落的秋黄
无名指上退化的金色
和黎明失眠的轻唱
正巧经过中年某个夜
和写出的那组号码相遇
我知道这些文字和你相距
千年之久，而时光流逝的
分分秒秒中，我们的名字
同落在虚无的年岁上
入冬的第一场雪
不知道是洗刷尘埃和污垢
还是试图清扫四季忧愁
整个世界被灰白的雪片围困
晨光浸在阴暗之中
也浸湿了那些多愁的女子
她们是不是如我
伏在窗棂上
怎么也看不见雪白
雪白
没有我的发丝白
也没有父亲临终时的脸色白
还有远逝在母亲牵我行走的雪地
一串人字形的脚印中
雪白的童年
那些挂在雪人脸上的口是心非
玩世不恭已经消失了
我却一如既往地在生了我的地方
买菜、做家务、失眠
如果是这一天
这样一个凌晨
听到急骤的敲门声
你轻唤我的名字
在街灯退白的巷口
你喊醒了沉睡小城
我拼命地跑
在空荡荡的街道
一只流浪狗
一个背着破棉被的老人
他旁若无人地捡垃圾
嘴嚼、自言自语
瞥我时淡笑
我追着往事与门前的梧桐说你
它记得你的样子
它记得你青春变粗的嗓音
还有波纹年轮上雕琢的那只鸽
衔着人生
从褐色皴裂的黑土上
盘飞
听我说，听我说
你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到我家
你说：你再也走不到我的家了
窗灯亮时，你伏在窗前的身影，印在我经年的整个夜空
——题记
对面能看到窗外钢制防护网
铁艺镶嵌的蝙蝠图案处
一只鸽子“咕、咕……”
一个身体拙臃的胸线
曲项探出飘窗的鸟瞰
在清寂的夜延伸五公里外的疼痛
和儿时
母亲怀中左膝右背
我想说：你且把窗棂榫眼拧紧
春寒料峭时可否挺直身子
用脚趾踩住刹车再送我一程
我想说：如果你再扛住一年春天
让那只鸽子衔着病难
我们重新回到母亲双背舒展的往年
左山头上紫丁醉
右窗月前霜露寒
你站在子时单薄的衣袂里
接过一盅注满诗语的杯子
吞下星辰的药粒
听我说，听我说……
雪地
像棉花似的盖住了麦子
也有我的脚印
和我经过你时徘徊的心情
那些往事和纷纭
不要揭开啊
不要轻易流露
一场过冬的情趣
和我看到的风景
两只寒鹊在雪里飞翔
栖落在枝头的一瞬
相遇、弹摇
雪花抖落时
我就听见地深处
麦子轻笑
麦子多暖啊
和我经过你时一模一样
黑龙洞
黑龙洞里的游人用鸟的脚步行走
谁也看不到对方
谁也不知道对方
所有的人都试探地伸出手
护挡着自己
我把自己不当自己
我把他们不当他们
那一群远古而来又离去的客人
在这黑色的人间
摸索着
当一线阳光在飘渺处穿越
我好像做了一次古人
又回到了现实
擦伤夜幕的犬吠
我知道
擦伤夜幕的犬吠
把一些呓语扯挂在街灯上
你用消失的方式掩盖事实
还有幌子
我知道很多
我伏在书台上的空白里
用干涩的铅写、画
那些图案、字形
我知道一棵桑树开花的一瞬
比如你回来了
而冰河开化的峰上
那个影子已消失
你是我远方的那条河
阁楼深处
一个孕妇从时间中走出
那是你女人的模样
你询问过我，询问不知年代的鸽子
远藏在青春无名的扉页下
迁转轮回的未知中
等待远方的帆向着浩瀚
时光、命运
茶马古道和暗礁险滩
却逃不出我的生命
看呢，激流奔涌的那条河
经过我
沿着飞瀑青丝的曲线
落睡于清冷白翼的躯体
汛水掀裂堤岸
留下你垦荒的脚痕
和鱼腥盐碱的身体
我揭开一缕阳光绸缎
随风化羽
雨夜
那支枯竭的笔蓄满往事，像这酝酿了整夜的天空，按捺不住满腹心愁，化成滴答滴答的雨声打在窗棂上。
——题记
这个夜晚的雨是一个人的思念
一个女儿彻夜不眠地回忆往事
两年前的今天
父亲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
女儿满眼的泪水像此刻的雨
禁不住地流啊流
整夜的雨就像两年前的那个问候
来得那么及时
落在我牵肠挂肚的空中
把漫漫长夜洗刷得空旷、透明
这个夜晚像此生的一次小结
如果错，不要吝啬眼泪
把剩下的日子慢慢清洗
长夜过后的天明是父亲去世
两周年祭日，此刻，我想告诉
曾经为我操尽心的父亲
如果你健在
我会不会这样在乎
雨打在我心上的滋味
我想说
如果你还是老样子
坐在女儿身边
我会不会这样无依地
伏在窗棂上和天空一样
整夜淅淅沥沥
这个夜晚我用所有雨水
把心事洗完，把写满往事的本子
洗成了空白
就像过去的我被删除
被化
第十个夜
向深渊延伸
和天国传来告诫
低沉得压湿了发丝
流汗、咳嗽和咝咝燃烧的血液
将黑暗打开
变成黑红色
变成你走时回头的一个眼神
我忘记了所有的言语
与我相关的是什么
疾病、衰老、疼痛
深褐色的背影从视线中
旋转、变小、模糊
然后渐渐消失
你说
人就这样走了
鸟翅上的自由
行动不便的母亲
坐在离我不远的石头上
我却，没有看到她
那么多人
在我思绪的周围
把世界挤得疯狂
这个笼罩着忧伤的夜晚
我的亲人都在人群的夹缝里
如我一样挣扎
再走一段阳光
再扛更多往日
我们都会重聚、复活
在河流一样不变的四季中
千骑跃起飞溅的神蹄
一晃而逝
生命沉钟摇晃、警惕
施加死亡信息
最终像扣住一只自由鸟
把人禁锢在各自归处
咳嗽、视力衰退的母亲
等我穿过人流
找见那块石头
她知道磐石难易
她盼望儿女的心
总贴近乡土裸露的河石
时光之水载着旧年月
流啊流
这个忧伤的夜晚
我看到母亲的眼睛
变成空中的星星
在遥遥远望——人间
这些忧伤、无依的孩子
删除
在一首诗里
删除暗伤、泪水和痛
我是想把这首诗
写成我的眼睛
眼睛睫毛上飘落的霜粒
然后多加一个字：水
它就从我一个人的文字中
流出去
经过森林、山脉、土地
它是寻找尘世的
我的飘渺仍在尘世之外
两次去吴昌硕故里
微雨浸润，水墨和梅子
有你名字镶嵌，有去年五月天气
一行不同年代的女人、男人
不同声音，踩出不同雨点
走进一座旧宅邸
诗书画印排列在一座灰尘满铺的屋子里
蓄水和研墨石，磨出光泽的院中小径
稀稀拉拉散落着几棵小树
那一定不是故人留下的
紫藤缠裹着墙中的宅门
鹅卵石和圆润的砖瓦都沉默无语
它们记得过去
诗和画同展在这座古宅中
古宅主人的脚印，墨迹，昙花一现
我站在粉色伞下，藏起诗人的称谓
对着摄像头无法拭干眼睛上雨水
雨落在村庄，落在经年的古藤上
鲜活和久远
七夕之深夜
用一口深呼吸
带着肺动脉反流
和主动脉反流
带着室缺和已颤栗、疼痛的心脏
所有夜空中弥漫的恶语
亲人脚步下的血迹蘸着故事
举目无亲
还有一个词：曲终
平静如浅水湖的孤独、烟波
伴随昨天你撩起银丝
拭去眼角的盐粒对我说别
我的身体里隐藏着伤口
我的伤口中隐藏着诗句
和那把空椅子，空窑洞
在黑暗中沉默
小西天
1
睡莲覆盖住伤口
刻上历史、功德、形象
榆树皮的双手
把农家日子
拖在果盘上
对着所有经过的客
展露新容
2
攀上台阶，穿过石洞
能看到浮雕悬空的马尾上
金箔流彩叙说
殿前的老树又添新枝
可是，姐姐
你投进功德箱的心愿
已悄悄长在山梁上
凤凰岭的红叶更红了
姐姐啊，那绿中红透
已把岁月点燃
把日子烧得红红火火
3
姐姐，你且把岁月理一理
在合掌期许的榻上
静静坐一坐
你的乡音在天空
浮起层层涟漪
那飞起的斑斓浪朵
可是田园人家的烟火
4
姐姐啊，不要说历史
不要谈悬雕
我们谈经文吧
入眼平生叹未有
你徘徊的石岩上可否记下
十年前孤桐峰的笑声和摩云阁的身影
你挂在双眉间的那朵愁云
如今丝丝菊花绽放的皱纹里
藏了多少个日复一日
殿前的文殊也能记得我们共同的年轻
天空淅淅沥沥地想你
雨打湿的古庵
可否勾起很久远的故事
土地剥开伤口
可是你有感知时的绞痛
紫川河抒情
穿过长廊，任心悦驰骋
——题记
1
想象鄂河坝栏上的风
吹过汾水桥梁
与紫川河并架，两条龙的腾飞
轻唤您，澎湃心潮
浅浅愁丝，一缕
展飞凤凰，向西山映射
翱翔，群星璀璨
环绕九曲护栏，摇曳出炫彩水帘
嬉语从流水游廊里飞出
2
你从不言语，河山之上
耸立九龙纵飞
我们脚船溅飞的曲线
穿越于清水池边的护岸
堆砌一河石卵
写上公元某年
因爱的起点，刻下星月光年
我的故乡，以园林阁楼搭建
忠义为横梁，三生石望塔
红枫启明
雪松依山护河的长风
轻抚古城堡新址
平板桥上，霓虹斑斓
龙凤悬飞于森林之上
我合掌，飞瀑于十八弯弯
又隔一年
3
如果还可相比，两处黄土根系
山石阻隔记忆
冰雹垒砌荒灾
树林失却言语
轻风的兰指弹响跃空琴弦
拂袖拉开帷幕，历史百年
山川依依，涛水朗朗
隐入泉水仙滩
从凤凰岭羽翼上潜入
萦萦环绕，奏响千里婵娟
晋西纪念馆
1
登上云梯，时空倒流
战旅泥泞、艰涩，烽火浸染天寰
前辈的足迹落在虬枝缠札的土地
低浅吟诵，远翔的岁月
你高耸秋风之上
拂袖向前，岩石护卫
青山做盘，挥扬山林河川
隐藏红色标点，词语清白
琴音从碧水间流出
脚步落音，一曲放羊的歌
引出凤凰展翔的姿势
无名鲜血和一组新坟垒起
腾飞的晋西
2
衔着西山的泥土
踏着微雨转凉的秋风
车辙碾压出足迹
鸟鸣呼唤名字，左右相伴词语
我们的想象飞出深谷
冰河开道垣上
你抛掷一颗星星
我举一抹清辉
微尘托起巨轮
追着千年古风长驱直入
又是一茬新庄稼
3
巨大的石塑擎天而立
语言之外，唯有沉默
静立，眼睛放回低眉
我们穿着时光衣袂
和一组彩绘，把灰色年月
搬在日历上
向天有约
老井
像一尊石像竖立在我的字行里
尘封旧社会和荒年传说
像古人的眼睛
打量阳光里修剪的新绿
在一个特殊年代的特殊时期
站在古梨园的阴影中
嗅到历史刻在叶筋间的铜锈
一如那两位坐在柴火旁边
闲聊的农人，白发诉说苦日子
年轻展颜繁盛
站在古井旁边的镜头里
像一盏路边的桔灯
闪烁一下，照亮一小块新芽
沿途
1
一群人藏住自己
秋天原上，红叶说出心情
微雨是山的眼泪
每一座山中的土地
露乳涌出甘甜
想说淋漓，古木深处的村庄
村庄里的梨树，盈盈烟丝缕缕
一朵水花，用力搅转轱辘的人
手握井把，蹬着料石
打起年岁双臂展开长卷
背影贴在山野绿屏之上
2
只是一刹那间，粉绿染上毒瘾
庄稼人的双手，捧起一颗鲜梨
邀明月窗前，一座丰碑
写上色彩和五味，举杯共饮
树影轻摇土地，摘果人的毡笠垂挂枝头
在绿萝密布的梨园冉冉升起
一轮蓬勃而出的红日
淘金者的马蹄弛越晋西土地
九曲环绕间风行水起
3
女人坐在井边，托腮远望
身边的孩子用力踢着草根
身后站着摇井把的男人
金色的长寿菊来回摇摆
一排排树木像一排排古人
从时间中走出
把自己放在远逝的河岸
果树错落单立在古花园上
梨黄挂满山村，坐在梨堆上的女人
粉脸晒得像日子一样红
4
把心举出尘烟，随梵音点燃香火
沿着鬃毛跃飞的血土靠近你
一尊尊玲珑精巧的佛像
嘤嘤低吟，黄土高原上鼎盛的乐篇
镀金的殿堂在一次次变迁中稳如磐石
人间几番轮回
你站在时间的高度
目睹了一个个生命蜕变入尘
岩石上斑驳香痕
青瓦间点点霉苔
和平原上飞翔的鸽子
都与你融为一体
在沁水河上空静静游弋
雨中
母亲没有说话
她用手指着头部、胸口
灰暗而惨淡的灯光照在所有人脸上
映出慌乱、落寞的表情
我在雨水中奔跑的身影
与这座医院中被暴雨打折的花草一样无助
从未说一句话的母亲用眼睛看着我
我却知道她头疼、她心疼
她在液体输入体内时微微侧动的翻身
我却知道，她多想去某个地方
我在雨中疯跑的过程
经历了八十载的人生
她喜欢把我搭在双肩上
亲吻我的脚趾头
她喜欢揽着我在怀中
脸对脸地叫我“小棉袄”
讲春天播种、夏天抢收
讲奶奶的梅花老碗、爷爷的精密编筐
母亲提着灯笼送我的一程又一程
载着小路上的往年
在我年复一年的故乡
随着母亲的离去渐渐遥远
随着救护车的笛鸣
我抱着母亲往家赶的速度
正如我四十年的一晃而过
四十年的日日夜夜在倾盆大雨中
晃来晃去
母亲的眼睛和我模糊的双眼
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
交汇、撕裂
和难舍难分
转身
我能看到春天飞回的燕子
在天空中盘旋，屋檐上的鸟巢
有蜘蛛网的痕迹，旧照片
对着我微笑的眼睛，拽着我的衣襟
放不下我的人，她没有对我说
秋后的光景，我和她有很多话
我多怕说完。每个夜晚面对面
交替中的安抚与不言不语
我已习惯地拉着一双手
扶她走出家门，在平淡的日子里
匆匆忙忙地过马路、蹚水
去心仪的地方
那棵苍老的枣树知道我走过它身边的日期
它也没有亲人了
你看半红色果子在枝桠上摇晃
摇晃，像我措手不及的年轻
一不小心就丢落了
门前梨树无影无踪
梧桐残落的树桩就像我再也
拼不完整的娘家
我像浮萍一样飘在母亲河上空
看着熟悉的村落，来去匆匆的人
他们忘记母亲把我搭在右肩上
走过的那座小桥，她吃力的样子
回放在我的记忆里
我无法让时光倒流
我也无法让自己忘却
我只是走在老路上不停地转身
转，却没有看到目送我的人
青青子衿
冷却的冬夜，冰帘锁住心语
听别处的声音夹着咳嗽
红色和黑色交融，相望
相依和女儿纤细的手
一片一片切开雪梨
不想查纠什么叫作血缘
一双眼睛中的另一双眼睛
浸透无法启齿的词语
她想说很多，一截断裂的篱
在老家院墙上
想那窗口，小方字格
那盏不熄的灯一夜一夜
在数落声中晃荡
无声对视和一杯清开水相牵着亲人
“如果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在众生安睡的寂冷中、听到来自
另一个夜中的声音，谁知道
“如果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在清冷灰寒的人间，看到很多影子
很多树木开花结果
很多星星瞬间即逝
看到一叶舟划过冬雪上的峰
跌失于春天河岸
迷失
我驾着白色的小脚车去往向南向北的某地
无目的河水在身体四肢间流散
每个细胞死亡，鼻翼、黑色素斑纹
除了雪，西北风和冬季冰冷的黑暗
看不见马路上田野、山峦
一辆辆东环西绕的汽车匍匐在夜幕上
看不见人影，空疏的灯光
在无法辨别的时间上悬着
那个夜贴近死亡，红尘、殇事
和恨别，暴起青筋
一针一针缝补决堤的缺口
危机四起的村庄隐却在黑暗中
而我将我否定在夜幕上
闪烁的影子
马路上匆匆人流、车流
曾相识、曾熟识的面孔
音乐和汽车碾轧、急刹、鸣笛
一个影子横窜和隐入胡同
街头小巷中的一则轶事
一不小心，沾满了幌子
一滴水带着响声跌落在马路中间
眼睛
我身体的河涌到马路上
泛起心海里微荡思波
柿子熟落
一个影子在马路上闪烁而失
像我人生又转折了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