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学者夏承焘先生,是现代词学大家。夏先生几十年坚持天天写日记,虽有遗失,但还是有厚厚三大册。前两册《天风阁学词日记》分别出版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买到并且读过了;第三册是这次出版文集时才出版的,记录的是1948—1965年的经历,其价值已远远超出了学术史的范围。
由日记看来,夏先生很推崇的学者,一是陈寅恪。1949年3月的日记中,就有两条材料:4日,“陈学恂处借来其友人戎女士在西南联大听陈寅恪讲授笔记,有说琵琶行、新乐府、长恨歌、连昌宫词各章,考证有甚琐者,亦有甚可喜者”。17日,“学恂惠借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集刊第二十册,有陈寅恪之元微之悼亡诗及艳诗笺证,以当时社会新旧风气解释微之一生婚宦取巧不德之心理,甚为察微”。一个月内连续借读陈的著作,显然不仅是因为自己学术研究的需要,恐怕也是因为久闻陈的大名吧。连“讲授笔记”都借来阅读,可见其重视程度。后来的日记中,还有好几次提到陈寅恪,愈加推崇,并且还记录了唯一的一次拜访经过,兹不转述。
其次是对钱锺书的欣赏。1948年9月17日,“阅钱锺书谈艺录,博览强记,殊甚爱佩。但疑其书乃积卡片而成,取证稠叠,无优游不迫之致。近人著书每多此病”。《谈艺录》未必是“积卡片而成”,因为钱氏正是以“博览强记”著名。而“近人著书每多此病”云云,所论极是,只是夏先生没有料到的是,“今人”连卡片也不大耐烦做了,“此病”也就不多了。1949年3月10日日记云:“阅钱锺书谈艺录,博览强记,诚可惊叹。”也不只是“惊叹”,同时也有微词,所以1953年9月8日日记云:“阅钱锺书谈艺录,其逞博处不可爱,其持平处甚动人。”在我看来,夏先生的这个看法,也是很“持平”的:我不止一次听到老辈学者有类似的评论。中国固有的学术传统,讲究“由博返约”,顾炎武言学术有“三难”,“精审难”比“淹博难”更难,戴震云,“学贵精不贵博”,可见夏先生的看法,是有来历的。从日记来看,钱氏也很看重夏先生的学术成就。1958年10月24日日记云:“近将批判钱默存之谈艺录,默存属予提意见。”1959年5月4日日记云:“发钱锺书函,谢其寄宋诗选注及诗,附去感近事一诗。”诗云:
后生可爱不可畏,此语今闻足汗颜。
不信千编真覆瓿,安知九转定还丹。
是非易定且高枕,蕴藉相看有远山。
太息凤鸾满空阔,九州奇翼竟无还。
这不是夏先生诗集中的上乘之作,但中间两联意味深长,虽然是针对当时学术界的“大批判”而言,既表达了自己的坚定信念,又是对对方的劝慰。查《槐聚诗存》末收《感近事》一诗,但由夏先生的这首和诗,可知大概。
值得注意的还有学界的大事。如1958年10月21日记载:有人“来谈近日批判学术权威事,谓今年须批判人物有章太炎、王国维、陈寅恪、郑振铎等五人,校内四五人,以予与(姜)亮夫为重点”。没隔几天,24日记载:科学院朋友来信,“谓文言所开第五次批判郑振铎学术思想(会议)时,即郑飞机失事之日”。而这中间的22日,还特意记载了同事的一句忠告:“与谈近有意整理香山、放翁二家全集笺注旧稿,(同事)怂恿早着手,谓此二家将来打不倒。”这是具有学术史意义的重要材料。50年代和60年代初,古籍整理,大有成就,无论是标点、注释,还是全集、选集,均十分可观,但由此看来,政治的制约,亦在其中。
我还看到一件很让我感兴趣的事,十分惊讶。1959年5月29日记载:“夕王西彦偕常州钱国荣(谷融)君来,华东师大西彦同事。”此时钱先生已经因为那篇著名的《论文学是人生》论文,受到十分严厉的批判,并且因为特殊的“政治需要”,为了以后好“供批判使用”,才有意没有被打成“右派”,已经是人人惟恐避之不及的“戴罪”之人,王西彦先生竟然还带着他外出访友,恐怕还一起游了西湖。难怪王先生后来吃了那么大的苦头。
日记中当然有许多关于学术、治学的真知灼见,难以转述。只说一条吧,夏先生认为,鲁迅的《亥年残秋偶作》,“此君旧诗,殆以此首为第一,颇有海日楼骨力。”后一句话令人惊奇,真是“道前人所未道”。其他关于古典诗词的,我就不敢乱说乱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