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房见《废都》主人
由画家怀一领队,随十余名艺术家,乘着夜色去见贾平凹先生。来到十二层平凹的家门口,怀一嘱咐:“今天都得抽烟,会不会先点上,平凹若见不抽烟的人,就不知说什么了。”
果然,一进门,平凹老师给大伙一一递烟。二刚也装作老烟民的样子,接过一支点上。宁肯自己牺牲一点,也得让大伙多听听平凹老师聊天,毕竟,见一次文学大家不容易。见烟雾起来了,怀一先发话:“贾老师最近气色不错呀。”平凹用浓重的陕西话回道:“额见这么多人紧张的嘛。”大家笑,气氛一下轻松了许多。他伸出左手说:“你看,一星期吊瓶刚打完。”果然手背上有一片红肿。
宾主围桌坐定,怀一介绍说:“贾老师是陕西省作协主席,西安市文联主席。”平凹笑笑:“那有什么好,额犯错误,检查就要做两次嘛。”怀一“嘿嘿”一笑:“这么多年怎么就是不讲普通话?”“普通话是普通人讲的嘛,额讲不好。”几句玩笑话又把大家逗乐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轻松聊起来。平凹的话不多,但目光很犀利,对视的时候,会有一种被X光照透了的感觉。
怀一问平凹:“给您寄的《藏画导报》能收到吗?”“能,这是额唯一从头看到尾的报纸。”对一张报纸的主编来讲,这就是最高的奖赏了。
我抽出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贾平凹老师这个工作室。房子不大,是复式结构,一楼是客厅,一张八仙桌,四把条凳,一次接待七八个人比较合适。地下放了很多小脸盆大的石蟾蜍、石狮、石马、石牛、镇墓兽、罗汉大缸等,大多造型粗犷、表情憨厚。只留中间一个小道可以下脚,不小心就会踢到“国宝”。桌上、书架上也都摆满了佛像、坛坛罐罐及各色古董。甚至,通往二楼的梯上,每阶都有两个石狮镇守,宝物多到看不完,恨不能多长出一双眼睛来。
书房正面挂着他自己书写的大匾“上书房”,两边是书柜,下方是他的写字桌,有老式画案那么大,上面亦站满了佛像、罗汉、陶俑等,中间一小“坑”,摆着正在抄写中的新作书稿,平凹告诉我们,新书七十万字,每天抄五千字,今年5月就交稿了。我近看了一下稿子,小字待在老式作文纸的格子里,很规矩工整,透着老一代作家对写作的谦卑。大概是第二稿,边改边抄。我好奇地问他:“您不再把自己关进农民房里写长篇啦?”“现在变成业余的了,会多,事情多,只有挤剩余的时间写。”我坐在他写作的椅子上,感受一下《秦腔》《高兴》那些小说的写作气场,抬头与桌上、书柜上的那些“人、兽、器”对视,啊!定力不够,还真得冒出一身冷汗。只一个神字了得!
平凹带我们上二楼他的画室看画,地上、墙上摆满了他的水墨新作。大家感叹,比我们画画的还勤奋。平凹一高兴,又从库房里抱出一大卷来给我们看。展开一幅云山,怀一夸赞说:“水和墨用得好啊。”“额就懂干湿浓淡嘛。”又展开一幅松树,二刚表扬说:“落笔非常大胆。”“无知者无畏嘛。”平凹的谦虚幽默,让人觉得很舒服。平心而论,在作家中,平凹的画已经算很好了,意趣大于技巧,笔墨泼辣生动,且气韵直接汉唐。待大家看完,平凹慢慢将画卷起,脸上带着丰收的喜悦。怀一凑过去说:“我粗算了一下,这卷画至少值一千万呢。”
有个朋友眼尖,发现门口地上竖着一幅画,上面画了一把茶壶,壶嘴又直又粗又大,就开玩笑说,“贾老师,您这茶壶是公的吧?”“是寻找茶碗的壶!”屋里忽然有了《废都》的气氛。
不觉夜已深了,我们准备告别出门。平凹说:“等额一下,额也走。”二刚忙问:“你不住在这里吗?”“额不敢,到半夜,南方来的军统大柜子会发出咔咔的响声,好像屋里的物件一下子都活了。”
王维变鸟
一进西安,李祖旺就总提及王维、蓝田辋川这几个词。起因是他曾花大钱购买过一幅《辋川图》,经怀一核实,此图应是明万历间摹王维《辋川图》刻石旧拓本。图的内容是王维画自己隐居的辋川别墅。这个别墅最早是大诗人宋之问的,王维买下后,在这里隐居三十余年,写下《辋川集》二十首五言绝句,因此名声大振。别墅就建在秦岭山脉一角,属蓝田县,离西安不远。既然已经到了王维的家门口,那是一定要拜一下的,也顺便圆了祖旺的梦。
贾平凹听说我们要去见王维,笑笑:“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嘛。”话锋一转,“不过你们这帮文人是应该去看看的。”虽然此话对我们打击不小,但大伙还是愿意去感受一下“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的现场气氛。
车进入秦岭山脉,峰上残雪闪过利剑般银光,有些凄美。怀一跟统战部的朋友聊天:“何不把王维故居恢复起来。”“这个创意不错!”“是啊,可以仿照《辋川图》建造。”“造好后,再请点学者住一住,扮成王维,讲学吟诗。”画家们你一言我一语就议起来。扮王维的学者,最后锁定三人,其一是陈绶祥先生,新文人画的缔造者,外形也靠谱;其二是贾平凹先生,著作等身又兼书画,脸上蓄把胡子就与王维画像十分接近了;其三是二刚,画画兼作诗词,脸上除了加胡子之外,还需要把眼镜换成博士伦。总之,三个人硬件条件都够,各有所长,最终确定仍要投票表决。
正聊得开心,车已停在王维的“家门口”。果然房无一间、亭无一个,只有一株千年银杏树站在寒风里发抖。传说只有它亲眼见过王维,见过辋川别墅。于是,画家们纷纷与王维的见证人——银杏树合影。
这确实是一个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可惜川里的水已干涸了。山脚下的一个废弃军工厂在拆迁,工人们用很奇怪的目光在看着我们这群外来人,一听说要找王维,都摇头说不认识。(要认识才见鬼了!)
二刚、祖旺等腿脚快,不大工夫已站在了一个山坡上。坡边有一块半平半斜的山地,大概是王维当年种谷、种菜的自留地。怀一从那里摸出两块石头,说是王维案头供过的,分一块给了二刚。祖旺像上了发条,又向另一山头冲过去,非要找到点王维的蛛丝马迹才肯罢手。我们也跟着爬到了坡顶,王维故居的地势便可看清楚了。银杏树边那一块开阔地是王维接待客人的前庭,绕过小山坡,再往上有一小块临水平地,大概就应是王维“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的起居吟诗之地了。
我跟怀一开玩笑:“你这个出版人来此,会让王维老师紧张的。你想啊,当年长安城也会有二月书坊这样的书坊、书局,王维名气那么大,编辑们当然会骑马进山来约稿。彼此一见面,编辑很热情:‘王维老师呀,李白杜甫他们可都交稿了,这套诗集就等您这本刊刻付梓了。’如果王维刚写到一半,经这么一催,还不急出一头汗来。”“嘿嘿。如果我们今天以文人画家的身份见他,他一定会高兴,毕竟是文人画的开山鼻祖。还得请老人家受弟子一拜呢。”
王维晚年不仅吟诗作画,生命更重要的内容是理经佛修。一声阿弥陀佛,穿过千年时空,到我们眼前时,便是辋川的四大皆空,这也许是摩诘师父早已预见到的吧。
与王维神交了一上午的画家们从山坡下来,路过银杏树时,二刚忽然往上一指道:“王维在那里!”大家惊抬头,见树顶一鸟巢。也许王维早已转世成鸟儿了,他可以在空中自由飞翔,再不用提防官场的明枪暗箭,不用担心皇上的喜怒无常所带来的砍头之危,不用担心……
羊肉泡,米脂的婆姨
在西安原住民李强和地铁老杨的引领下,我们来到百年老店“老孙家”的二楼雅间,每人点上一碗地道的羊肉泡。饭至半饱,酒至微醺,怀老师指着一服务员道:“你看她长得多像唐代仕女呀。”旺老师还跟了一句:“也许是米脂的婆姨呢。”说得那圆脸白胖女子,脸一红,头一低,闪到楼下去了。
一提到米脂的婆姨,大家立即来了精神,聊到高兴处,恨不能连夜打车奔向米脂。作家刘老师当即给大家泼了一头冷水:“现在米脂哪还有美女呀,就是叫县长把全县人民集合起来,也挑不出一个!米脂的婆姨之所以有名,就是因为有貂蝉。”
吕布戏貂蝉,这一戏可不得了,不仅把一个小女子给弄红了,还把陕西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县,弄成了全国知名的美女之乡。米脂县的百姓,不仅要为“形象大使”貂蝉女子自豪,而且应该给吕布大爷也上一炷香。
貂蝉太“红”了,且两千多年不衰。中国人民有不知道黄宾虹、齐白石的,但没有不知道貂蝉的。貂蝉到底有多美?因没有影像记载,倒给人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有一成语叫“闭月羞花”,就是因她而来。月亮鲜花见她都不好意思,其貌美还有谁能敌呢?一桌人立即进入了审美的想象。
一个画家说,米脂多为银盘大脸式美女。证据有三:其一,出土的唐俑仕女都是那种脸型;其二,杨贵妃们以肥美而名扬天下;其三,以“羊肉泡”这种大补性质的美食为基础,肥美是自然的。从科学角度说,以上论证显然是不扎实的。一桌人都是搞艺术的,自然走了形象思维这个路线。就说唐玄宗吧,仰慕貂蝉之美貌,定会把“星探”一拨一拨地发往米脂,为自己选妃。无论是《虢国夫人游春图》还是《簪花仕女图》,银盘大脸的审美取向是肯定的。后来,何家英画过一幅《米脂的婆姨》,一个身着青花小褂的村姑在做女红,朴素得可爱,仍留有盛唐审美的遗韵。
一方水土,养一方美人。宋代定都洛阳,西安被废,离开了“羊肉泡”,以肥为美的标准也随之改变。银盘大脸的米脂婆姨即使再明眸皓齿玉骨冰肌秀外慧中,恐怕也难以进入当今的选美决赛。我曾在博物馆问一解说女子:“你说唐俑胖女那么美,你们何不也多吃几碗羊肉泡,长成那样?”女子笑道:“这么胖就嫁不出去了。”
酒酣席散,见那圆脸白胖服务员又闪身过来,脸上挂着桃花色。一顿饭工夫,大概想明白了,说她像唐代仕女、像米脂婆姨,那是画家们的表扬呢。道一声再见,那女子回眸一笑,有点闭月羞花的意思了。
千年老酒是蓝色
在西安博物馆的展柜里,一瓶蓝色液体引起了画家们的兴趣,这是从旁边一个青铜大酒樽里倒出来的汉代白酒。大樽埋在一位帝王墓里两千多年,是大王备在身边半夜醒来自斟自饮的。可惜大王一直没有醒来,一樽酒得以存到了今天。专家把酒送去化验,结果显示,酒精含量低于1度,也就是说根本没有酒味,更可怕的是,铜、汞等重金属含量超标,专家就感叹,幸亏大王没有醒来,若是喝了此酒,恐怕又得死第二回了,而且会死得很难看。
画家大多好酒,总以为酒的年头越久越好,三十年的、五十年的、一百年的,越喝档次越高。听专家这么一说,还真惊出一身冷汗。晚上回到酒店,围桌坐定点酒,服务员问:“要十年的还是三十年的?”“来瓶两千年的。”服务员瞪大了眼道:“没有。”“你这是什么酒店呀,档次这么低。行啦,行啦,那就凑合来瓶今年的吧。”
一桌人窃笑。
谁扒光了他们的衣服
在一片开阔的黄土地上,鼓起两个土包,形似国家大剧院,只是个头略小些,这就是汉景帝刘启及其皇后的同茔异穴的合葬墓。夫妻俩既然合葬,却相距几百米“分睡”,有点像欧洲人的夫妻分室分床,是追求时髦,还是另有隐情?
参观景帝墓需要从土包正面的穴道进入地宫,其实不叫地宫,只是为保护文物而修建的地下玻璃房,犹如海底世界,可以透过大玻璃近距离观察墓内的原生态文物。总之是钻进汉景帝的墓里头了,正值隆冬,少有游人,有点阴气袭人。
令人震撼的场面出现了,一坑的陶俑侍卫,统统一丝不挂地列队站着,前面挖出的几个斜着身子,个头大概有半人高,身体塑得很唯美、很简洁,远看若中性,有点像靳卫红画中人物。近观,发现两腿之间都有“挂件”,男的。几百个裸男整齐地站在墓道里,蔚为壮观。是工匠忘记给他们穿衣服?解说女子说:“入葬的时候都穿着衣服和盔甲,两千多年的岁月,衣装烂尽就成了这样儿。”
在旁边的展柜里,还有几个裸体仕女武士、两个太监。仕女的身体塑得很美,胸不大,若十四岁少女。太监也是女人般柔美的身体,两腿间居然也有“挂件”,但比武士少了两个蛋蛋。这就奇了,宫廷阉太监,从来都是一刀削平,怎么还会如此留“根”呢,是汉景帝比较慈悲手软,还是弄权太监暗中贿赂工匠,在裆里做了手脚,给入土太监俑弄的形象工程?如果真是裆里空空地面对后人,那就太伤公公们的自尊了。总之,又留下个千古疑团。
秦代的兵马俑及唐代肥美人俑及唐三彩,其人物都是被工匠直接塑成着衣裙或甲胄的样子,也就是说没有先塑裸体再穿衣服这道程序。为何,只有汉武帝他爹刘启打破传统,玩了花样,难道他是个锐意进取、改革创新的帝王?或者,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到了阴间世界,一时兴起,还可以随时脱去宫女的衣服,享享人间欢愉,顺便再检阅一下大内侍卫,欣赏一下肌肉美?或者,他是一个时装爱好者,陪侍们着上五颜六色的衣服,比泥土做的会漂亮很多?再或者……大王不说话,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在冰冷阴暗的墓里,成百上千的男女就那么赤条条地站着,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来客。我们不敢跟他们对视,只有碎步快走。李君幽幽地说:“曾有一个解说女子,傍晚,游客散尽,最后关灯时,忽然觉得有人拍她肩膀……”直说得我们肩膀发紧脖子发僵,不敢回头。我赶紧拍他肩膀:“瞎编呢吧。”旁边的解说女子小声道:“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