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地回到京城,还没来得及喝口茶,医馆的小学童董誉秀便依照孟彦修的吩咐催着想容去了孟家祠堂。
孟彦修背对着大门,负手立在祠堂内,似乎已经站了许久,待听到脚步声响起,才出声道:“把门关上。”
想容察觉到气氛不对,没敢多问,关了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孟彦修身后。
“跪下。”孟彦修的语气竟是少见的严厉。
“爷爷……”想容实在闷不住了。
“我说让你跪下。”语气从严厉转为愤怒。
想容父母早逝,从小就与孟彦修相依为命,孟彦修对想容那是百依百顺,宠溺非常,连句重话都没说过。这会儿一反常态,着实是吓坏了想容,想容哪还敢多问,赶紧听话地跪了下来。
“你这几日,去了哪里?”孟彦修质问。
“我,我去郊外采药了。”想容心头一紧,不安之感油然而生。不过她毕竟城府深,即使心慌却还是能故作镇定。
“混账,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
“爷爷,我真的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想容啊想容,你是我的亲孙女,你瞒得了上官玠,瞒得了羲和,瞒得了所有人,却瞒不了我。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杀胡桃?”
“爷爷,你在说什么啊?”想容哪里敢承认,只能装傻瞒混。
孟彦修见想容顽抗不认,只好如实相告:“纪将军大婚前一日,我发现你在羲和汤中掺了药,那时起我就开始留意你了。”
想容惊讶得说不出话,孟彦修便继续道:“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羲和已有身孕,只当你是为了她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次我确实是为了她好,等她一觉醒来,纪将军已经完婚,她不也能好受些吗?”
“我相信那一回你确实是好意,可是,这回呢?也是好意吗?”
“爷爷,你不会明白的……”
“我是不明白,我不知道你与上官玠、羲和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胡桃只是个孩子,为什么要将他牵扯进来?”
“好,我说……”毕竟是自己的亲爷爷,想容思虑了许久,还是决定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孟彦修。
临了,孟彦修又想起一事,问:“你随我学医多年,你告诉我,羲和到底为什么会滑胎?”
“那天大雨倾盆……”
“想容,”孟彦修怒喝:“受寒导致滑胎这个理由只能敷衍门外汉。你别忘了,我检查过羲和喝的汤药,里头不仅有龙齿还有朱砂,那些可都是有孕之人禁服的药啊……”
“爷爷,你相信我,那会儿我真的不知道羲和有了身孕。”
想容这话倒不假。那天上官玠将晕倒的羲和抱回梅苑,请了想容为羲和看病,想容也是在那会儿才发现羲和有了身孕。
毕竟是孟家的唯一传人,想容首先就想到了自己给羲和配的药有不妥。果不其然,想容细细检查了一番后发觉,受寒只是导致羲和滑胎的导火索,主要问题还是出在那碗汤药里。
好在汤药一事无人知晓,想容为了自保,便只道是羲和受寒太重,以此理由神不知鬼不觉地蒙混了过去。
“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心,人命就是人命啊……”孟彦修说话间已是老泪纵横:“想容,你难道忘了吗?你是个医者,医者是要治病救人,而不是害人性命啊……”
“对不起爷爷,您原谅我一次吧,我再也不会了。”
孟彦修咬咬牙,狠狠心道:“不,我不能再让你错下去了……”
“爷爷,你想做什么?”想容诧异地问。
“我要将真相告诉上官玠和羲和,求得他们的原谅。”
“不,不,不……”想容惊得花容失色,她紧紧抱住孟彦修的腿,痛哭道:“若是子珞知道了真相,一定不会原谅我。”
“他若仇恨我如死敌,那我这一生又有什么意义?不如死了算了。”
“爷爷,爷爷你真的要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木羲和而牺牲自己唯一的亲人吗?”
“父亲母亲去得早,我从小就与爷爷相依为命,我若死了,谁来照顾爷爷终老?”
“爷爷我求求你,给我一条活路吧。我发誓,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害羲和性命,我只是想跟子珞在一起,仅此而已。”
“爷爷你忘了吗?是你让我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的,子珞就是我唯一需要的幸福,我做一切都只是因为太爱他,这样有错吗?”
“我何尝不想好好做一个治病救人的医者?可是爷爷,你知道吗?治病容易,治心难啊……”
是呀,百病易医心难医。
一句话摧毁了孟彦修原本坚定的内心,他抚着想容满是泪痕的脸颊,几度哽咽:“即使得到了又怎样?想容,这欠下的债迟早还是要还的。”
“我不怕,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我也愿意用一辈子来还。”
“哎,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孟彦修跪在祖先牌位前,磕了三个响头,道:“我孟家世代清白,救死扶伤,不曾想传世清誉竟毁于我手,列祖列宗在上,请恕孟彦修管教无方之错。可是,孟家仅余想容一人,彦修为了香火着想,实在做不到大义灭亲。”
“爷爷……”
孟彦修扬手制止了想容的话语,继续道:“彦修愧对列祖列宗,不配再济世行医,愿就此退别,用此残生赎孟家之罪。”
“爷爷……”孟彦修的决定让想容又感动又难过。
“想容,爷爷不想再过问你的事,你好自为之吧。”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孟彦修竟像老了十岁,原本笔直的背脊似乎也变得伛偻了。
次日,孟彦修不告而别,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想容的房门前,静静地躺着一枚素笺,素笺上只有一句话: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微雨楼曾经是梅苑里最充满生气的地方,如今却一天比一天死寂。
微弱的烛光在无精打采地亮了大半夜之后,终于撑不住了。光线暗去的一刻,那熟悉的影子又映在了窗户上。
是呀,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雷鸣电闪,那个沉默的身影总会准时出现。
“我听说胡桃自尽了。”
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调,却在上官玠心里激起了千层浪,他努力压住了情绪,同样平静地回答:“是。”
“他不过嘴快了些罢了,你又何苦将他往绝路上逼?”
“我没想过要他的命。”
羲和冷笑一声:“珠崖天高路远,去到那里的人有几个可以活着回来的?你从下这个命令的那一刻起,就应该想到了这个结果。上官玠你告诉我,胡桃犯的错就真的不可赦吗?”
人都死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上官玠本就不意推脱责任,索性干脆道:“我不允许任何人带走你,更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在你眼里,胡桃的所作所为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我而言,却是滔天大罪。”
羲和继续冷笑:“那我是否应该感谢你?”
上官玠不语。羲和忍着眼泪又道:“胡桃是个孤儿,他把梅苑当做自己的家,他还总是跟我说‘要像少爷学习’,他把你当做榜样,可是最终他却死在了自己最崇敬的人手中。那是一条命啊,你就没有哪怕一点点愧疚吗?”
“愧疚?愧疚能让死去的人再活过来吗?既然不能,那愧疚有什么意义?”羲和啊羲和,你莫怪我狠心,如果仇恨能让你好好活下去,那我不介意你多恨我一点。
羲和从来不知道,人心可以如此凉薄。
“我不认识你,我认识的上官玠不是这样的,我认识的上官玠已经死了。”羲和的眼泪终于决了堤:“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好。”这个世界上,除了上官玠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会知道他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有多痛心,有多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