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
承靳撑着伞,踏进这新府中最偏僻的青岑居,有熏人的酒气伴杂着随风晃动的雨幕袭入口鼻。
待他看清杏花雨林中倚墙而坐的人时,眉头间蹙起的担忧又多添了几分不忍和心疼。
褪去了光环和骄傲,收起了利齿和羽翼,他也不过是个弱冠少年。
承靳想起婚宴上的丝竹秦筝,祝歌旋舞,还有谈笑间贵胄天成的皇帝,端庄和气的皇后,倾国倾城的贵妃,不怒自威的大将军,博学广识的魏丞相等等等等,那么多人在高谈阔论,觥筹交错间,天地也融为一线,沉浸在这笑语贯珠的氛围之中。
只是这些人里,又有几个是真正盼着少爷幸福的?承靳眼角浮起苦涩的笑意,自嘲般地摇摇头,暂时抛掉了那些错乱交杂的思绪,向朱红的高墙走去。
“少爷……”承靳再次低声唤道。
纪衍扔掉手中的空坛,又随手揭开另一个,就着倾泻而下的雨柱灌了一口,问道:“都走了?”
承靳愣了片刻,纪衍的声音异常平静,与萦绕在周身的酒气全然不合,也不知道是没醉,还是醉了以后又被大雨浇醒了。
“是,少爷,都送走了。”
纪衍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里头却都是冷漠和无奈,道:“早就该走了。”说完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纪衍的旧伤引发的咳疾日益加重,承靳心里一酸,将手中的伞举在纪衍头顶,哑着嗓子道:“少爷,回去吧。”
纪衍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承靳,问道:“回去?回哪儿去?”
手僵在半空,承靳突然也没了话语,少爷想去的地方不能去,能去的地方却又不想去。
承靳的本意是将从酒宴上消失的新郎官带到静候在新房的新娘子身边,可是看着眼前把酒独酌的人,他却又不忍心催促。
本是意气风发,驰骋大漠的苍鹰,却被逼无奈地困在笼子里,做着附众装欢的虚事。
承靳暗暗叹了口气,百姓自有百姓的乐事,这是皇家羡慕不来的,少爷二十年的荣华富贵,最终还是换来了一纸利益的婚约,和后半生的身不由己。
无论怎样挣扎和挽救,终究还是以失败告了结束,这不是他的本意,却是他的命运。
我本无心扰明月,奈何明月落凡尘。
承靳不再言语,生怕打破这难得的静谧,只举着伞默默立在一旁。
酒坛一个接一个地空去,雨也毫无停歇之意,茫茫白雾中,承靳看见纪衍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怔怔地望着前方,那里分明只有冰凉的围墙和青瓦飞檐的楼阁,可是纪衍的目光,却似乎望穿了阻碍,落在某个不知名,却美好存在过的地方。
承靳只能猜测,猜测视线难及的远处,有自家少爷心心念念,难舍难忘的东西,正陷入沉思和揣摩中,却听纪衍喃喃地开了口。
“你可相信人间有仙境?”
承靳见纪衍似乎在问自己,不明就里地答道:“说不相信有些武断,但说相信,我也真没见过。”
纪衍泛不起一丝波澜的神色有了些笑意,道:“我去过,那里有山有水,山青如梵境,水清如瑶池。”
承靳仔细打量着纪衍的神情,原来尊贵如他,也向往渔樵耕读的寻常生活,怪不得新府中的几个主院唤作青岑、白颢、新胐、翠飏和潋萝,原来取意便是有山有草,有景有水,有风有月。
“能让少爷你赞不绝口的地方,想必一定很美。”承靳也被纪衍带动了情绪,有些神往道。
纪衍神色微黯:“可惜山会白头,水会枯竭,美又如何,终究是要消逝的。”
“少爷……”
纪衍扬扬手,止住了承靳的话头,对着院门处漫不经心地说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承靳抬眼望去,是之前一直伺候羲和的婢女白灵。
白灵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手提着一只红木食盒,唯唯诺诺地站在院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显得有些为难。
纪衍淡淡地问道:“有事吗?”
白灵看着纪衍湿透的大红礼服,还有一地的酒坛,支吾道:“少,少爷,夫人,夫人让我给你送醒酒汤和药过来,还说让我问问少爷,几,几时回去?”
纪衍不说话,仍旧提着酒坛一口一口地灌着酒,承靳见状,招手示意白灵把东西拿过来。
白灵会意,走到纪衍面前,边打开食盒边说道:“少爷,这些都是夫人亲手熬的。”
纪衍眼帘也不抬,淡淡说道:“放着吧,回去告诉夫人,我醉了,今晚就宿在书房,让她不用等我。”
白灵微微撅嘴,为难道:“少爷,不,不太好吧,今日是大婚,夫人,夫人一直在等着……”
承靳见一丝凉薄怒意攀上纪衍的眼角,忙对白灵道:“你就照着少爷的话去做就是了,哪来这么多有的没的。”
“是。”白灵虽说为难,但也不敢反驳自家主人,临走时又叮嘱道:“少爷,药得趁热喝,凉了就不起作用了。”
承靳冲白灵点点头,蹲下身子将食盒中的药碗端给纪衍,纪衍闻到汤药中浮起的一层幽香,原本毫无涟漪的眉头突然蹙了起来,他开口叫住白灵,道:“你说这药是谁熬的?”
白灵支吾回道:“夫,夫人熬的。”
纪衍轻轻搅动着汤药,细细抿了一口,平静的眸子划过一道青光,道:“这是羲和配的药。”
白灵脸上微微变了色,低头摆弄着衣角,吞吞吐吐地低声说:“不是的,是孟大夫给夫人的药方。”
纪衍只低头注视着药碗,也没看白灵的神情,但却笃定道:“我最不爱听假话。”
“少,少爷……”
承靳来回看看俩人,已经大概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对白灵道:“照实说吧。”
白灵知道承靳比任何人都了解纪衍,既然听得他开口,也不再隐瞒,说道:“白灵并不是想瞒着少爷,而是羲和姐姐嘱咐过,不要让少爷知道。”
“这丫头……”纪衍无奈地摇摇头,面上却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少爷和羲和姐离开府上的那天。”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别的,就是给了我一纸药方,让我等夫人过门之后,交给夫人。”
“夫人可知道?”
白灵摇摇头:“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我照羲和姐的意思告诉夫人这药方是孟大夫给的。”
“嗯,”纪衍沉默了片刻,对白灵挥挥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白灵有些好奇,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少爷,白灵斗胆问一句,这汤药可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没有,”纪衍微微抬眸,笑道:“只是她做的东西,我总能感觉出来。”
白灵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笑意夹杂着些许羡慕浮上眉梢,这样的心灵相通,原本就是每个女子的祈盼,只是她没看见,那心心相惜的后头,隐藏了多少不舍和心痛。
看着白灵渐行渐远的背影,纪衍对承靳道:“你也回去吧,我自己呆会儿。”
承靳还想再劝,但是纪衍的性格他又是最明白不过的,跟表面的漫不经心不同,纪衍其实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与其强迫他,倒不如让他痛痛快快地宣泄一场,自我痊愈。
如是想着,承靳留下雨伞,离开了青岑居。
待院门处再看不到承靳的身影,纪衍才扔掉雨伞,低头凝视着手中已经冷却的汤药。
原本平静无波的汤药,此刻伴随雨水的侵入,溅起一滴滴泛着幽香的玉露,面上也荡开往复不绝的涟漪,就像笑意之于纪衍,浮上嘴角,淌过眉梢。
许久,那丝盈盈的暖意方才散去,重又恢复成石刻玉雕般冰冷的不喜不怒,纪衍倒扣手腕,将药碗中已经混杂的液体倒在了地上,目送着它们逐水而去,喃喃自语:“天下诸事,不如意十有八九,又岂是药石可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