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临川楼烛火不明,黑压压一片,乍一看似空无一人。
纪衍与羲和悄无声息地坐在屋里,本是面对着面,却彼此都觉得看不真切对方,二人都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始终无从开口。
更鼓又响过一轮,二人这才惊觉天色已入三更。羲和尚未理清思绪,却被这更鼓声敲醒,硬着头皮打破了僵局。
“将军,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我乔装参军一事可否会连累旁人?”
纪衍原本就黯然的眼眸在听完羲和的话之后更加黯淡,他心里明镜一样,这个问题一旦回答是,他将失去羲和,可倘若他回答否,牺牲的就不止自己和羲和两个人了。
羲和见纪衍语塞,自嘲地笑道:“我明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却还要为难将军,是我不对。”
“羲和……”
“将军,”既知道结果,便没有了追问的必要,羲和打断纪衍,话锋一转,又问:“将军为何志在戎马一生?”
纪衍一时不知羲和用意,实话回道:“我自小出入皇宫,见过许多匈奴人。记得先皇在位时,匈奴人每每觐见,总是执剑披甲,从不行主客之礼,先皇仁厚主和,对蛮夷诸般无礼从不予追究,还时时告诫众人,以和为贵。可是我和舅舅,也就是当今天子,我们曾亲眼目睹匈奴使者对先皇嫔妃无礼,那时候我不过六岁,我问舅舅‘我以和为贵,为何他人不以礼待我’,舅舅回我说‘畜生之性,便是任你万般给予,终敌不过饕餮之惑’,果不其然,先皇的一再忍让确实如舅舅所言,适得其反,匈奴人不仅不感恩,还常常掳杀百姓,抢夺财物。”
说到这儿,纪衍起身走到一角的立柜前,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物什递给羲和,羲和将东西凑到眼前仔细瞧了瞧,是一块黑玉玉佩,正面书有一个“武”字,背面则是一匹仰天长嘶的骏马,不等羲和询问,纪衍继续道:“这玉佩本是一对,是先皇临终前留给皇上的。”
羲和好奇道:“这对玉佩是何含义?”
“另一块玉佩正面书‘文’,背面刻纹如意,两块玉佩合在一起,意为‘文可治国,武可平天下’,这是先皇临终方悟出的太平之道,作为前车之鉴,当今皇上将文佩留在了身边,却将武佩赐予我,这便是我决定长居马上的原因。”
“将军血战匈奴,只为了这一块玉佩和皇帝的信任吗?”
纪衍只当羲和好奇,也没多想,仍旧一五一十道:“起初是,可自从楼兰一战后就不是了,我看见朝夕相处的兄弟们死在战场,被黄沙埋骨时,才知道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大伙儿拼着命保卫的,不是自己的荣华和富贵,而是篱笆里的家园,和苦苦等候的父母妻儿,我想像他们一样死得其所,这比那些个高官厚禄值得多了。”
一句死得其所,让羲和打心底为纪衍自豪,却也因为纪衍一番话更加坚定了信念,她将玉佩放在纪衍掌心,道:“说得对,无论是将军、陆将军、孟爷爷,还是千千万万的士兵兄弟,都应该驰骋在沙场,即使死,也该是马革裹尸,而不是因为我一个人的缘故而无辜的丢了性命。”
纪衍这才明白羲和的用意。可是羲和句句在理,纪衍无从反驳,只能黯然道:“你还不如让我杀了依娜。”
羲和握着纪衍的手,道:“将军是气昏了头,依娜如何杀得?楼兰好不容易不再做墙头草,心甘情愿归顺大孟,此时若楼兰的公主在大孟境内死于非命,将军可想过后果?若是仗又打起来,又该枉死多少百姓?”
羲和所言纪衍心里都明白,他也承认是自己太过于冲动,差点酿成大错。只是,一边是自己深爱的人,一边是国家和百姓,任谁也不可能轻易取舍。
想着要跟纪衍分开,羲和何尝不难受?但如今除了自己,谁又能助纪衍走出这个死胡同?他为了自己可以违抗天命,自己又怎能自私相待?
羲和起身,半跪半蹲在纪衍身侧,两手轻轻环住纪衍的腰,头倚在他肩膀,释然道:“将军,这辈子你生在帝王家,该挑的担子总要挑,不要因为我违背天命,怪只怪羲和太早认识你,若是晚个一辈子……”羲和忍着泪意,努力将笑意融进声音里:“将军,这辈子你去将你要做的事做好、做完,下辈子才可以了无牵挂地做个寻常百姓,等那时候你再好好陪我,好吗?”
纪衍已是泣不成声,只哽咽着勉强挤出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