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门外。
羲和抱着膝盖,蜷缩在火把照不到的角落里,这天儿如解人意般不停地落雨,绵绵不歇,时大时小,恰似羲和此刻起伏的心情。
宫门已到宵禁时分,加之雨势渐大,就连巡视的士兵也难免多松懈几分,可唯独羲和,从黄昏来到现在一直一动不动盯着四方门。
羲和的思绪很乱,她在想,在想该不该将事情坦白了向纪衍说,该不该将心里的疑问问出口。
以前常听别人说淋淋雨会让头脑清醒,羲和觉得根本就是哄人。因为羲和一直淋雨到三更时分,纪衍走出四方门,自己也没拿定个主意。
羲和本想先偷偷溜回府再做打算,谁知纪衍像察觉了一般,目光紧紧盯着羲和所在的方向。羲和知道纪衍眼力好,没有把握避开他的眼睛溜走,只得往不远处的大树后方挪了去。
纪衍起初只是无意一瞥,这会儿不知怎地,心头无故升起一丝异样感,那黑乎乎的大树后头似乎有什么正在等着他去发现。纪衍好奇心突起,抬步便往羲和所在的方向走,羲和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缩在原地,心里祈祷着纪衍中途能止步离开。
但这会儿纪衍的直觉如苍狼一般敏锐,虽未见动静,却坚定地相信那头有异常。因为刚从皇宫出来,纪衍身上并未佩戴武器,便随手捡了根三指粗的枯枝,凝神提气轻手轻脚地向前方的大树靠近。
以纪衍的身手,要悄无声息地逼近简直易如反掌,羲和没听到动静,以为纪衍走远了,便大着胆子探头去瞧,谁知刚露出额头,便被人剑指眉心,哦不,不是剑,是树枝。
羲和吓得一屁股坐回原地,只这短短一眨眼的功夫,纪衍已逼到身前,左手已牢牢卡住羲和的脖颈。羲和本能地伸出双手握住纪衍左手手腕,雨雾缭绕中纪衍一时未看清眼前人是谁,可那熟悉的温度和触感让纪衍心头一紧,他想也未想,急忙松了手。
羲和呛得连连咳嗽,纪衍又是心疼又是抱歉,一手为羲和挡去浇得人睁不开眼的雨珠,一手轻抚着羲和的背,嘴上不停道:“对不起对不起……”
这会儿羲和总算也平复了许多,苦笑着摆手道:“没事,将军我没事……”
“羲和你怎会在这儿?”纪衍将肩头的披风取下,裹住羲和湿透的身子。
“我,我……”羲和不知如何开口,一时语塞。
纪衍何其精明,不用羲和明说,已从羲和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他略略迟疑,还是决定先打破这微妙的尴尬气氛。
“你知道了?”
“嗯……”羲和不敢直视纪衍,只直勾勾盯着脚尖。
“我……”面对这场面,纪衍竟觉得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不知所措即使面对千军万马时也不曾有过。
“将军,”羲和见纪衍难以启齿,便接话道:“我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不,不是。”纪衍叹气道:“是我对不住你。”
羲和善解人意地摇摇头:“将军,你别这样说。羲和知道皇命难违,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若是,若是……”羲和咬咬牙,将盈眶的眼泪又咽了回去,硬撑道:“若是当真改变不了,就当咱们有缘无分吧。”
若不是万不得已,羲和又哪里愿意说这话?她比谁都清楚明白,不走下去,是负他;可是走下去,却是害他。
“不。”没想纪衍听罢却是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会继续恳求皇上,直到皇上收回成命为止。羲和,再给我点时间好吗?十年前你已经离开过我一次了,这一次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你。”
“可是将军……”
“可是?我纪衍的辞典里没有可是二字。羲和,你记住,除了你我谁也不想娶,谁也不会娶,再给我点时间,好吗?”
羲和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十年前,纪衍是羲和生命中的一道彩虹,匆匆而来,匆匆而别,绚烂却短暂;而十年后的今天,纪衍是羲和的天,无论阴霾晴朗,无论白昼黑夜,一直都存在,平常却永恒。
曾经羲和以为,纪衍将真心赋予自己,就如同青天敞开怀抱接纳纸鸢。时至今日,羲和才明白,纸鸢已成为了青天的全部。
这,让她如何不感动?让她如何不泣泪?
待哭了个够,羲和才挽过纪衍的胳膊,被雨水洗去泪痕的面庞笑颜似花,灿对纪衍道:“将军,我们回家吧。”
简单的一句话,需要付出太多的勇气。纪衍何尝不知道,那个她口中所谓的家,将会带给她数不清的委屈、忍受和眼泪。
纪衍揉揉羲和湿漉漉的头发,疼惜道:“委屈你了。”
“将军,别担心,我不委屈。既然羲和敢陪你浴血沙场,便不会畏惧这点流言蜚语,委屈羞辱。”
“丫头,”纪衍感动,语气中已能听出些矢志不渝的味道:“纪衍此生,必不负于你……”
中天的月,照亮空荡的街衢,白日喧嚣的人语换做夜晚窸窣的虫鸣。
纪府门前的油纸灯笼被晚风缭过,轻轻晃动着身影,吟咏着眠曲。只有明白的人才听得懂,它吟的是蒲草韧如丝,咏的是磐石无转移。
不同于静谧的巷陌,夜半的解语阁仍旧莺歌燕语,花红柳绿。
一身着青衣的中年人垂首立在“竹摇汀沙”的帘外,他已默不作声站了许久,直站得两腿发麻,里头才响起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她还是去了?”
“是。”青衣人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有些不解,便壮着胆子道:“少爷,倒不如让我将小姐绑回去得了。”
“绑?”竹帘撩起,上官玠从容地踏出“竹摇汀沙”,他斜睨了青衣人一眼,冷笑道:“我可不想见到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上官安听上官玠语气中有些不耐,便摇摇手示意青衣人去了,自己尾随在上官玠身后出了解语阁,这才问:“子珞,你当真打算放任羲和不管了吗?”
“她会离开纪府的,只是迟早的事。”听上官玠的语气,竟是信心百倍。
上官安好奇道:“你怎么那么肯定?”
“因为她不得不离开。”上官玠嘴角上扬,笑得让人寒意森森,他压低声音吩咐上官安道:“你去安排,我要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