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晚已经渐暖了,暮色侵袭下的街衢,叫卖声仍旧不绝于耳,羲和觉得甚是熟悉,一切都恍如昨日。
青苑却看得新鲜,立着耳朵一字不漏地听着胡桃对于京城的介绍。胡桃的年纪左右不过十五,是上官穆吩咐来陪同二人的,也不认生,嘴上噼里啪啦没有一刻停下过。
三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僻静的街道。羲和抬头看见杨柳依依的街道尽头那座青瓦飞檐的府邸,不禁润了眼眶。
上一次来这儿,前面还是贴着封条的冷清屋子,如今门前挑出的夜灯,和来往的巡哨,无一不在告诉人们,这里早已经物是人非。
纪府。
羲和痴痴凝望着玄底金书的匾额,头脑中空白如纸。
胡桃见羲和发痴,低声说道:“你没来过京城不知道,这儿是睢阳侯纪青的府邸,皇上御赐的,听说里面大着呢。”
“以前这里不是纪家府邸。”
胡桃愣了一下,仍旧压着嗓子道:“我听老人们说,以前这儿是光禄大夫顾家的府邸,可是后来一家老小都跟着前朝大皇子去了,这儿便空了下来。去年皇上才命人重新整修了,赐给了长公主和睢阳侯。咦,羲和你怎么知道?你来过京城?”
羲和这才察觉自己漏了嘴,忙道:“没,没,就是看这府邸像是新修的样子。”
胡桃直率单纯,并不曾多想,只催促道:“咱们快走吧,这儿不是咱们呆的地方,听说睢阳侯的公子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可别让他撞上了。”羲和点点头,挽着青苑随胡桃往原路走了回去。
直到目送胡桃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青苑才出声问羲和:“那个纪府,你认得?”
“不止认得,还熟悉得很,七年,我在那儿无忧无虑地过了七年。”
这样的轻描淡写,平静无波反而让青苑不忍再说下去,沉寂了片刻之后才听羲和反问:“是不是很好奇为何我不姓顾?”
青苑点点头。对于身世一事,羲和不说,她也从没主动问起过相关。
“我随娘姓。”羲和倚着门墙,继续道:“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差点要了命,我爹便让我跟娘姓。”
青苑见羲和嘴角弯起一抹清淡如梅的笑意,知道她沉浸在回忆中,有些好奇今时今日羲和的想法:“你心里,有恨吗?”
羲和正从那株低垂至额角的树枝上摘了一朵凝着夜露的夭桃,闻言,手上轻颤,花朵打着旋儿落在了地上。她的目光扫过青苑的脸,里头除了怀念和悲伤,还有些茫然。
思绪回到十年前的春天。辛丞相因为夺位之事下了大狱,年近七十的老人,被折磨得没了人样,原本深褐色的发丝,一夜转做满头华发,唯一不变的,只有骄傲挺立的背脊。顾远之,羲和的父亲,当时的光禄大夫,在目睹这一幕时,禁不住放声大哭,那是他尊敬爱戴,视若亚父的师长啊,怎会成了这般模样。
之后的半月,顾远之数度上书为辛丞相求情,新帝一再包容,终于在一个落雨的黄昏忍无可忍,将其一并投入了大狱。事实上,新帝不过想给顾远之一个教训,他在等,等顾远之亲口认错,低头求饶。可是而立之年的壮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屈得下铁水浇铸的脊梁。就这样,原本无辜的光禄大夫在新帝即位之日,随一众叛乱之臣去了,揣着恩师的提携与教导之恩。
这对于三番两次做出让步的天子来说,是个莫大的侮辱,因为顾远之挑战的,不止是九五之尊的底线,还是皇室的脸面。盛怒中的皇帝决定要杀鸡儆猴,顾家便成了牺牲品,被强行扣上了谋乱的帽子。在那个落花成毯的庭院里,顾远之的妻儿父母喝下了御赐的鸩酒,咽泪西去,百余名下人,皆被流放日南,世代为奴。这样家破人亡的结局大概是固执不懂变通的顾远之不曾意料到的,皇帝的一再宽容让他错以为罪不及亲眷。
这场大劫唯一的幸存者,只有顾家那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儿。没错,就是木羲和。
青苑的声音适时地想起,打断了羲和的回忆,她听见青苑又追问了一遍,这才回道:“若是非要恨,我第一个便该恨我父亲。”倔强呆板却又重情重义的男人,为了一份往日的恩义,断送了一家老小的性命,相比于他人,羲和确实更怨自己的父亲。
青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沉默了片刻,又问:“那么,皇上呢?”
“皇上?”羲和微微仰头,任凭冰凉如水的月色落进眼眸,灌进心脾,初时亡命的落魄和绝望重新浮现在眼前。
七岁的孩子,她的童年在朝夕之间衰老,从原本的花团锦簇落到阴司地狱,她怎么会不恨那个始作俑者?可是她还太幼小,相比于复仇她更需要一个羽翼遮风挡雨,也就在这时,上天安排她遇见了上官夫妇。
羲和随上官夫妇下江南的初心,只是想避避风头,可是羲和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十年。在那里,她重新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在那里,她重新看见了存在的意义;也是在那里,有人陪着她一步步走出仇恨,告别过去。
十岁那年与上官玠的婚约,便是羲和放下仇恨的第一步。
“阿苑,其实现在我真的谁也不恨。”
“那如果有朝一日,皇帝出现在你面前呢?”
羲和摇头轻笑:“不会有这一天的,因为我会离皇室,离官场远远的。”血风腥雨的往事,让羲和害怕,害怕勾心斗角的宫廷,害怕龙争虎斗的官场,更害怕冷漠无情的人们。
月光穿透绿盖,斑驳落在羲和脸上,勾勒出清秀五官中若隐若现的释怀和磐石般难移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