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定得匆忙,上官夫妇次日便起程出发了。上官玠因为去了渔阳尚未赶回来,上官阜便对管家博叔交代了一些要紧的事务,这才放心离开。
羲和没去送行,夫妇二人也只当她还在闹小孩性子置着气,并未计较,领着车队赶路而去。
而事实上,羲和早已带了青苑混进了车队,屏息凝神地缩在装丝绸的箱子里,待行了三四个时辰,才敢小声交耳。
青苑揉着僵硬的脖子,抱怨道:“果然是好主意,还没走到目的地就能把人活活闷死。”
羲和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指着头顶指头粗的缝隙,压低嗓子道:“闷不死。你就多委屈会儿,等再走远一些,爹娘就没法把咱们往回赶了。”
这些年跟着羲和,可没少经历憋屈事儿。虽说难受至极,青苑却也习惯了,勉强还忍得。
羲和想再宽慰两句,却听有人走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箱盖哗啦一声被揭了开,适应了昏暗的二人,被刺目的光线晃得睁不开眼,独能听见上头一声诧异的惊呼:“小姐。”
随后便是陆续而至的脚步声,待到羲和目可视物,从箱中爬出来的时候,马车周围已经围了满满一圈人,个个都一副看热闹的模样,唯恐天下不乱。羲和可管不了他们,现下她的眼里,只映着吹胡子瞪眼的上官阜。
玉雕的芊指来回揉搓着衣角,羲和头也不敢抬地等着挨训,却听青苑抢声道:“老爷夫人,是青苑的错,你们要怪就怪我吧。”
青苑总向着羲和,这一点上官阜已是见怪不怪了,她命青苑候在一边,道:“与你何干?馊主意哪回不是这丫头出的。”语落,又转向羲和厉声道:“你是越来越胡闹了,我即刻让人送你回家去。”
羲和本缩在张若瑛身后,听上官阜的语气竟似毫无商量余地,倔劲儿爬上了头,梗着脖子回道:“我偏不回去。”
“你……”羲和虽然爱惹祸,却极少违逆自己的意思,这回也不知较的哪门子劲,上官阜又是气闷又是诧异,竟一时语塞,说不得话。
这两日的一幕幕,张若瑛瞧得实在头疼。好好的至亲骨肉非得形如父女冤家,也不知这二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老爷,和儿想去就带她去看看吧,家里的事有玠儿和博叔打理着,咱们看好了日子回来,也碍不了什么事。”
“算了。”上官阜看羲和那神情,似乎是下了非去不可的决心,懒得多费唇舌,无奈地挥挥手:“由着她去罢。”
日沉星移。
上官阜的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消了去,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参与到三个女人的对话中。
原本因为上官阜阴郁的神情,羲和还有些战战兢兢,这下总算没了顾忌,又恢复了往日的谈笑风生。青苑的性格内向喜静,话语虽然一如既往地不多,但眉目间也明显不像初时那样谨慎和拘束。张若瑛将两个丫头的情绪瞧在眼里,暗中松了口气。
辕车离京城越近,沿途的风景越是异于江南,没有了水乡的蜜意柔情,却多添了分豪迈大气。
商队中有初次北上的人,频频环顾这陌生又引人入胜的景致,啧啧称叹。
北地的美,在乎心境。走着走着,地广了,天高了,人自然也更爽利了。
这种感觉,羲和并不觉得陌生。京城是她的家,她曾在这片土地停留了七年,时间不长,但毕竟是羲和的根。
只是如今的京城,已经没了熟悉的人和事,曾经发生的一切,如同绿水融冰,晓风拂烟,逝去了就是了了无痕。
“好久不见。”羲和自心底无声地叹息一句。
本以为眉目间的情绪细微难察,却不想还是被张若瑛捕捉了个正着。她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风止烛黯的午夜,小小的身子与冷清的夜幕融于一体,逶迤穿梭在巷陌之间,显得那样无助和绝望。
他们花费了数十年的光景,才平复了羲和的伤口,造就了今日水仙花一般清秀可人,不妒不燥的羲和。
此时张若瑛却只能默然懊恼,恼自己做事不周全,她实在不希望染缸一样的京城,再次撕裂羲和的伤处。
羲和心如明镜,张若瑛的情绪点滴被她收入眼底,她善解人意地挽起张若瑛的手臂,安慰道:“娘,女儿没事。”
“和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别忘了,你现在还有爹娘……”
这些话已经说了无数次,羲和却从不嫌烦。相反,每次都有难以言喻的感动,她靠在张若瑛肩头,娇声笑语:“娘,你别胡思乱想。对了,女儿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
“阿苑从没去过京城,我答应了要带她好好玩玩的,娘,你和爹可得给女儿多留点银子。”
玩笑一样的话语,牢牢遮去了羲和眉间的阴霾。这次张若瑛并没看出异常,而是宠溺地刮了一下羲和的鼻尖,会心笑道:“自己想玩,还非得拉着苑儿做挡箭牌。”
青苑虽只比羲和年长十个月,城府却较羲和要深得多,心底的担忧鲜少表现在脸上,只不动声色地捂嘴假嗔道:“夫人说的是。不过,阿和若是不这样,我反倒会不习惯的。”
“你们就能打趣我……”
说笑间,队伍已过了京城南门。因为担心车马扰民,上官阜特地吩咐领队的绕过闹市,挑着人少的路往梅苑行去。
上官家的家业遍布大江南北,却从不在京城做生意,除了几处作为中转的小铺子,便只有梅苑这一方宅邸。
不过在京城这个水深藏鱼的地方,低调行事也不失为明哲保身的一种方式。
黄昏的梅苑,被染成穗金色,藏在城中,如喧嚣尘俗中出世的桃源胜地。往日幽静的大门前,今天却聚集了十几二十个窃窃私语的仆人,领头的是一个鹤发清癯的老者,沉默间显出不同于他人的沉稳持重,这便是梅苑的管事,上官穆。
上官穆是上官阜的父亲上官淇的老友,上官夫妇对他敬重得很。
三个长辈在厅中叙着家常,羲和插不上嘴,无聊极了,顾自左瞅瞅,右瞧瞧,不一会儿,便将厅里的摆设都看了个遍。
上官穆见状,笑道:“这孩子倒是个坐不住的。”
羲和听上官穆提起自己,忙坐正了身子,含首垂目,努力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张若瑛见状,忍俊不禁:“穆叔见笑了,羲和在家骄纵惯了,实在没规矩。”
“有些真性情是好事。”上官穆对羲和道:“孩子,若是乏味,就出去逛逛吧。”
羲和望向上官阜,征求他的意见,见上官阜微微颌首,如获赦令,拉着青苑屈身见礼。上官穆这才细细打量二人,不看还好,一看却不觉心口紧缩,眼也不眨地目送二人消失在眼际。
上官阜唤了数声,不见上官穆回话,便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半晌,没发现异常,疑惑道:“穆叔,可有不妥?”
“这孩子,不是寻常乡野人家。”
上官阜惊讶难抑。曾听老父亲说起过,上官穆识人相面无有不准,这般看来果真非同凡响。他与羲和不过初见,竟能看出其非乡野之民。
上官阜不欲隐瞒:“和儿她确实……”
“不,我说的是另外那个丫头。”上官穆打断道。
“青苑?”上官阜和张若瑛异口同声,都是一头雾水。上官阜又问:“穆叔的意思,我不太明白。”上官阜生性小心谨慎,最怕牵扯上不相干的事,所以对于青苑的身世,他是命人彻查过的。
“有些话不宜多讲,时机到了你自会明白。”听毕,上官夫妇紧蹙的眉头却丝毫未舒展。上官穆心知有些事不可明言,却又忧心后患,便多提醒了一句:“这两个丫头虽说都是命运多舛之人,可是富贵福气却又截然相反。总之你们要记住一点,持善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