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纪衍伤势稍缓,上官玠便带着众人辗转绕道,避开匈奴人的耳目,回到了敦煌。
那会儿羲和才知道,栖身的山洞离敦煌并不远,只是那天太过于慌张,才走偏了方向,不然老早就该到敦煌了。
途中听上官玠说起,那天战事尽后,漠上刮了一场不小的沙暴,以至于伤亡之人都尽数埋在了沙海之下。不过这沙暴来得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坏在伤者无法得到救援,孟军损兵多达万五千余人;好在匈奴人不知纪衍生死,断了搜查的线索。
才抵达敦煌,纪衍就一刻不歇忙着处理堆积的事务,医长孟彦修苦劝无果,只能将必要的家物什搬到了中军帐,趁着纪衍理公务时进行治疗。
腰间的伤口似乎有些棘手,连经验丰富的孟彦修都不禁蹙起了眉头。李云山站在下头,有些担忧地看着纪衍。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能够在承受着疼痛时一声不吭,稳重如山,倒确实难得。
纪衍并未看见李云山的神情,自顾埋头批批写写,嘴上嘱咐道:“李将军,我回来一事暂且压着,别让匈奴人知晓。”
“是,属下明白。”
“对了,你去告诉兄弟们,我的伤不打紧,就是一点皮外伤,别让他们私下揣测了。”
李云山前脚刚踏出大营,孟彦修就埋怨道:“什么皮外伤?说得轻巧。”
纪衍拍拍胸脯:“只是比皮外伤稍微深了一点点,别大惊小怪的。”
“哎呦,你可别不当回事儿,这伤要想彻底复原,不休息个两三月是不行的。”
纪衍心思不在这儿,随口道:“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给你十天时间,想法子治好。”
“你这不是为难我老头子吗?就是扁鹊在世,十天时间怕也想不出治愈的法子吧。”
“说治愈那是强人所难,只要出征之时不让伤口裂开,本将军就恕你失职之罪。”
孟彦修看着纪衍长大,对他的脾气了解得很,虽说无奈,却也不再争辩,只摇头叹气道:“你小子,现在学会使官威压人了。”
纪衍笑道:“老头,你应该最明白我了,无论如何,这场仗我是一定要打的。”
孟彦修何尝不知道,纪衍看似平和的表皮之下,不知暗藏了多少愧疚和愤怒,别说受伤,就是断了胳膊断了腿,他也一定会拖着残躯上前线。
罢了,人各有志。
“得,我尽力试试吧。”说完又想起一事,对纪衍道:“你的伤势我已经如实密报予皇上了。”
一直安坐如山的纪衍听到这话立时跳起八丈高,顾不得有伤在身,抓着孟彦修道:“你疯了?不是说让你告诉皇上我平安无事吗?”
孟彦修拍掉纪衍的手,将他按在案边坐下,回道:“皇上差人来问话,我能怎么办?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何况,长公主都快急疯了,我琢磨一直瞒着她,不如如实告知,反而能让她心安些。”
纪衍白了孟彦修一眼:“瞒着我娘只会让她心不安,你这下如实相告,我估计她就不光心不安了,还得多加个寝食不安。”
“那,说也说了,怎么办?”
这个孟医长,除了医术高明,其他统统不在行。纪衍拿他没办法,只能长吁口气:“算了算了,回头我亲自给皇上和我娘回个信吧。”
话虽这么说,但这两日太过忙叨,纪衍便将这事抛之脑后了,待京城传来圣旨,他才猛然想起。可这会儿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圣旨令,攻助楼兰一事暂时搁置,纪衍先行回京,从长计议。
这道御笔亲书的旨意让纪衍伤透了脑筋,好在没隔两个时辰,就有另外的好消息传来。纪衍将圣旨塞进高柜,握着刚刚送到的信函,匆忙踏出营帐,往羲和住的地方行去。
此时,上官玠正瞧着一桌热了又热的饭菜发愁。
回到敦煌那天,羲和便四处寻找青苑,谁知竟被人告知青苑已经葬身沙场,羲和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大闹着要去找青苑,被纪衍和上官玠强制带回营帐监视了起来。想方设法逃了数次无果后,羲和便放弃了,只是坐在角落里暗自抽泣,两天多的时间,水食未进,双目未合。
上官玠心疼不已,但任凭嘴皮子说破,羲和也如同木头人一般毫无反应。
这情形持续到纪衍到来。他手中的信函成了羲和的救命良药。
羲和认得,那清秀方正的小楷赫然便是青苑的笔迹,里头白纸黑字写着:蒙陆将军照料,暂留居延,平安无碍,勿忧。羲和这才放下心来,蒙头睡了个大觉。
再醒来时,京城已经来了第二道圣旨,不过纪衍仍旧选择了秘而不发,将其束之高阁。
又是七八日光景。这天,羲和正蹲在帐中替纪衍研磨,却见李云山匆匆走进来,纪衍皱眉道:“又怎么了?”
“将军,第三道圣旨马上到了,你快出去看看吧。”
纪衍对此并未当回事儿,平静道:“你带他过来,别让大家看见。”
“可是,可是,这次不同……”李云山支支吾吾道。
纪衍有些不耐烦,正欲打发李云山出去,却听帐外响起一个娇脆的女声:“纪将军架子可真大,连圣旨都请不动你了。”
说话间,就见门帘半挑,两个婢女拥着一个中年女子走了进来。
那中年女子身着藕荷色绢丝长裙,脚踩青缎面如意连云绣鞋,头发简单挽了个垂云髻,粉面朱唇,眉毛裁剪如柳叶,再配上蛾绿螺子黛,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却又不失韵味,只是她目光中流露的凌厉,于温婉中又平添了些让人敬畏的气场。
纪衍一见来人,又惊讶又无奈,抚额笑道:“娘,你怎么来了?”
羲和大吃一惊,忙跪地行礼。长公主未理睬,只对着纪衍继续道:“我再不来看看你,你就该认不得为娘了。”
“娘,您说的哪儿话?好了,看也看着了,明天儿子派人送您回京吧。”
长公主绕着纪衍看了两圈,见他似乎已无大碍,稍稍松了口气,但语气仍有些不悦:“你就这么急着催我走?”
纪衍搂着长公主的肩,赔笑道:“不是。这儿条件不好,儿子怕你呆不惯嘛。看看看看,这才刚来,肤色就显得蜡黄了许多。”
长公主白了纪衍一眼:“别在这儿跟我耍嘴皮子。我回去可以,但是,你得跟我一起走。”
“娘,你别闹,这儿军务繁忙,哪能说走就走?再说了,我不是好好的嘛,你就别操心了。”
“好好的?你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行了,这账我懒得跟你算。总之这次,你必须跟我走,否则将来还有苦头让你吃的。”
纪衍不知长公主口中苦头为何,不过他不害怕也不在乎,斩钉截铁回道:“我不会走的。”
“你……”长公主抬手一巴掌就想扇在纪衍脸上,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怒道:“我告诉你纪衍,违君王之令,是为不忠;违父母之言,是为不孝。你非得做这不忠不孝之人吗?”
纪衍平静的面孔泛起一丝波澜,转瞬即逝,只听他一字一句道:“置苦难苍生于不顾,是为不仁;弃肝胆兄弟于不理,是为不义。娘,我怎能行这等不仁不义之举?更何况,那些长眠大漠的将士因我而死,我如何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娘,除非我死,否则谁也别想让我离开这里。”
“你……”长公主被纪衍说得哑口无言,只能道:“好,你若不走,我也留下。你非要上战场,我陪你。我倒要看看,仁义和忠孝,你舍哪个。”
“娘,你疯了?上战场不是儿戏。你听我一次,回去吧。”
“让我自己回去?除非我死。”长公主气冲冲撂下一句话,离开了中军帐,李云山急忙跟了出去。
羲和跪得两腿发麻,晃晃悠悠地站不稳,纪衍忙将她搀扶到椅子上坐下,羲和没心思跟他客气,问道:“将军打算怎么办?”
长公主虽然一直不太同意纪衍从军,但是从未这样厉声厉色过。别人不清楚,纪衍却觉得疑窦丛生。败仗已成事实,按理说长公主见到自己平安,不该如此气急败坏。还有,她说将来还有苦头吃,到底指的是什么呢?纪衍总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从中搅和,却实在想不出头绪。无奈之下摊摊手道:“我娘她这次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否则这仗没法打。”
“可是长公主不是说……”
纪衍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羲和,遂笑意盈盈地拍着羲和的脑袋:“别为我担心了,我自有办法。”
羲和以为纪衍的办法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这样。
纪衍不知从哪儿弄了些蒙汗药,派人连夜将昏睡的长公主和两名婢女悄悄送回了京城。
用如此下三滥的招儿对付自己的亲娘,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羲和又震惊又感慨,这世间能干出这事儿的,大概只有他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了。
只不过话又说回来。纪衍的耳根子倒是清静了,可却苦了那些护送的人,两边都是得罪不起的主,进退无门,只能一边咒骂纪衍,一边默默祈祷他写给长公主和皇上的两封信能让这些主子手下开恩,留下这几条无辜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