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京城,纪衍赶着进宫,便给羲和留下了一块玉佩,嘱咐她处理完自己的事就去纪府等他。
而羲和的事很简单,她需要将自己的决定告诉青苑,然后求得青苑的谅解。
南街街尾一家不起眼的医馆中,年过六旬的大夫正在里屋给一直昏迷不醒的胡桃检查伤口,羲和趁着堂中无人,对青苑坦白了一切。
青苑没想到羲和敢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决定,惊得半晌说不出话,待讶异稍平,才骂道:“你真是疯了。”
羲和张口欲解释,却被青苑打断:“别跟我说你这么做的目的仅仅只是因为恨透了匈奴人。羲和,你瞒得过全世界,却瞒不过我。”
“阿苑……”那些自认为隐藏得很好的心事被人这样直截了当地戳穿,羲和还是有些心虚,不知该如何接话。
“你为了个纪衍,当真连命都不要了吗?”
“不,我不仅仅是为他,”羲和摇头道:“其实主要原因是,我不想嫁人。”
青苑懒得听她狡辩找借口,她只知道羲和爱上谁都可以,唯独纪衍不行。青苑不肯善罢甘休,苦口婆心劝道:“阿和,从小到大,少爷什么事都顺着你,若你不想那么快成亲,我相信少爷也不会勉强你,你跟我回去,万事好商量。”
“我不想嫁人。”羲和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辉星般明亮的眸子坦然地直视青苑:“我这十七年,真正为自己做过的主屈指可数,上一次,便是十年前跟随养父母离京南下。那时我不曾想到,那个连姓名都没有留下的陌生人,竟然会成为我生命中抹不去的牵挂。当我明白这些以后,我后悔过,懊恼过,可是自己选的路,总要走下去。阿苑,纪衍是不是我要找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出现确实让我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我不认为充满感恩和不忍的婚姻会得到善终。所以阿苑,这次,我想再为自己做一回主。”
青葱的玉指轻轻叩击着桌面,青苑沉思了半晌,才开口:“你不想嫁人的心我理解。但是羲和,我仍然不认为跟着纪衍是个明智的抉择。军队和皇宫,对于其他人,或许是荣华和富贵的象征,可对于你,却是穿肠蚀骨的毒药。”
羲和何尝不明白,只是她无处可去。离开了上官家,她又变回了那个四处漂泊的孤儿,幸得遇见了纪衍,羲和至少能暂时骗得一个遮风挡雨的处所,不仅能持戟迎战敌寇,还可免去飘零无依之苦。
青苑捕捉着羲和脸上那些细微的神情变化,波光流转间尽是散不去的坚定和决然。良久,才长叹:“罢了,你若当真想做就去吧。”
“那么你呢?”
青苑柳眉倒竖,怒中尽是无奈道:“你个爱闯祸的糊涂蛋,我若不陪着你,怎么放心?”
羲和原本就不想跟青苑分开,听她这样一说,喜色便在眨眼间挂上眉梢,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真的?”
青苑点点头:“羲和,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但你有一点说得对,咱们受恩于老爷夫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遇害却无动于衷。即便来日只杀得了一个匈奴人,也算尽了咱们的一份心,总归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至于午夜梦回时感到愧疚和后悔。只是,你与纪衍的事,我说什么也不赞成。”
若不是有这恩怨牵绊,青苑绝不会阻止羲和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羲和自然明白青苑的苦心,答允道:“你放心,等杀他几个胡贼,为爹娘报了仇,咱们就想办法离开军队。”
“说好了,到时候你可别舍不下。”青苑半真心半玩笑地打趣羲和。
“他是达官显贵,是天之骄子,我敬他重他却绝不会痴心认定他是我的良人。这点你就不必担心了,我晓得自己的身份,不会失了轻重的。”
“那就好。”青苑又想起一事,问:“少爷那边,怎么办?”
提起上官玠,羲和的眉眼间全是愧疚之色。她想起那个玉竹般温润的翩翩少年,十年的时间,他为羲和撑着一片天,那里没有骤雨狂风,没有水冷霜寒,有的只是梦靥后的一杯暖茶,和孤独时的一曲清萧。
记得不久前,十里长亭边,一身湖蓝长袍的上官玠亭亭而立,他俯在羲和耳边,柔声说:“等我回来。”那样暖浸冰雪的笑容,羲和至今仍然觉得恍如隔日。
只是再多的柔情也没有留住羲和。她走了,冥冥之中追着另一个人的步伐,不曾等他。
“让哥以为我死了,总比亲口告诉他真相好。”这是最好的办法,长痛不如短痛。
离开医馆的时候,羲和留下了自己和青苑的贴身玉璧,连同那些亡故之人的信物一并交给了老大夫,托付他转交给尚未转醒的胡桃。胡桃伤后就不曾醒过,对外头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所以他便成了最合适的送信人。
纪衍回府的时候已是第二日辰时,匆匆过来看了一趟就离开了。接下来的三天,便没再出现,而羲和和青苑闲着无事,则每日站在院中挽弓练箭。
青苑夸羲和拉弓的姿势越来越好看了,虽然没有一箭射中过靶心。不过,这并不影响羲和这个只会张弓的半吊子教导青苑这个从没碰过弓箭的门外汉。
起初,青苑拉不动弓,箭射出去后总落在身前一两米处,经过三日的练习,倒勉强能将箭射到离靶不远的地方。这对于一个弱柳扶风的姑娘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进步了。
三天后的戌时三刻。羲和与青苑正坐在桌前读借来的兵书,却见一人推门而入。纪衍一身苍色长袍,心情大好,催促二人道:“快收拾东西,咱们该走了。”
出了府门,有人牵了马过来,纪衍当先跨上赤马。羲和和青苑经过上次颠簸,依葫芦画瓢地学了些许经验,也不像初骑马一样放不开手脚,笨拙地翻身上马,拽紧马缰,紧跟着纪衍往城门奔去。
街道上还有走动的行人,听到马蹄声渐近,纷纷避到一边,唯恐伤着。羲和暗自苦笑,前些日子还骂纪衍横行街市,今日却也效仿了一番。
宵禁时分的城门,静得只剩下夜蝉鸣鸣,纪衍自怀中取出一面金牌,守卫便二话不问,开门放行了。
又赶了一会儿路,纪衍才勒马让羲和与青苑下来歇息。他自己则取下酒囊,坐到道旁猛灌了几口。饮毕,方才开口说话:“不问问要去哪儿?”
“大人去哪,我们就去哪。”羲和平静道。只要能跟着他,去哪儿对羲和来说其实不太重要。
纪衍从羲和面上看不出丝毫疑惑的神色,觉得无趣,冷声道:“你就不能有点好奇心?”
青苑赶忙打了个圆场。纪衍却不理会,仍旧盯着羲和,道:“你问,你问了我就告诉你们。”
所以说,百姓口中的传言一般不会空穴来风,总是有据可依的。羲和皱眉想,皇亲国戚原来是这般模样?
不过,想归想,羲和却不敢惹他,只顺着他的话接道:“大人,咱们要去哪儿?”
纪衍扬起嘴角,冷嗤一声:“现在我还偏不想说了。”
羲和偷偷翻了个白眼,这贵胄子弟的脾气果然是捉摸不透,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
正寻思,却听来时方向传来又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来人都是熟面孔,在西域刚见过。
陆辞聿一看见羲和和青苑,就笑嘻嘻地跳下马走了近来,调侃纪衍道:“嘿哟,我的小爷,您这是要扶危解困去啊。”
纪衍拍掉陆辞聿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白了他一眼道:“他俩随我去军营。”
陆辞聿撇撇嘴,啧道:“他俩?去干嘛?当人肉靶子?”羲和听他言语奚落,便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陆辞聿被羲和盯得浑身不自在,赶忙转移了话题,对纪衍道:“我的小爷,不是说好了在城外见,一块赶过去吗?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了,还好守卫跟我们说了,不然我们得干等到什么时候?”
“你们?这个梳个妆,那个抹个粉,磨磨蹭蹭慢得跟什么似的,我可等不动。”
“哎呦,我的爷,您这嘴还是老样子,不说则已,一说能冤死半个人。您看我们在大事上哪儿含糊过,不过就是换件衣服罢了。不是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嘛,皇上让我们给您打下手,我们也不能给您丢人啊,再说……”
马上其他人都哈哈大笑,纪衍一拳打在陆辞聿胸口,道:“闭嘴,再说会儿,死人都该让你说活了。”
这之前,羲和没见过纪衍这样和其他人说闹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会儿有事在身的原因。
总之,羲和觉得,偶尔有些孩子性的纪衍,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石头一般冷冰冰,让人难以接近的雕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