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漠上青光点点,仿佛如云汉坠落世间,使人似置身瑶池之畔。可是,如此美妙的场景,却让羲和觉得毛骨悚然。
狼群密密麻麻地聚集,一双双散着青光的眼睛如同一盏盏漏夜挑出的纸灯笼,风起而动,风过不息。它们的到来悄无声息,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循迹而至。
相比于其他人的手足无措,纪衍却只是眉心微蹙,身形仍旧安坐于马背上,岿然不动。
他在等。
果不其然。默对了半晌,就见正前方聚集的狼群从中间劈开,左右退去,片刻便露出了一条两臂宽的路。
一匹高大健壮的狼悠哉哉踱步而前。
那狼通身雪白,只头顶生了一戳鲜红刺眼的毛,状如月牙。羲和眯眼打量,见他眸光清亮,挺胸仰首,不怒自威,料定必是沙漠之王,群狼之首无疑。
狼王精明无比,一眼便看出了纪衍是这群人的主心骨。一人一狼,就这样目不转睛地对视了良久。
狼群的包围圈在逐渐缩小,大伙儿后背都升起一层白毛汗。纪衍嘴角却扬起一抹莫名的笑意,摊开左手道:“弓箭。”
与羲和同乘一马那人名陆辞聿。陆辞聿听见纪衍的话,虽云里雾里,但手上却不耽搁,匆忙卸下背上的角弓递了过去,嘴里还不忘低声喃喃:“这么多狼,射得过来吗?”
纪衍一边弯弓搭箭对准狼王,一边不耐道:“闭嘴。”余音未落,翎箭已经脱弓而出,直取狼王面门而去。
狼王自负敏捷,直等到那翎箭逼近眼前,方才动身闪避。而纪衍早在第一支箭行到一半时便拉满了第二弓,当狼王注意力都集中在第一支箭时,这头已经双箭齐发,一左一右追着第一支箭而来,其速之快,竟令狼王左右难避。
狼群开始哀嚎,有的甚至已经蠢蠢欲动。这一击只在电光火石间,狼王欲避不及,两眼霎时变得通红。它打定了主意,就算今天活不了,也要让眼前这伙人陪葬。正仰首欲令,却感觉头皮微凉,翎箭竟未取其性命,只是呼啸着拨开那戳鲜红的毛发,擦着头顶径直往后飞去。
狼王深感诧异,意味深长地凝望着纪衍,纪衍则不畏不惧地回视着狼王。这是一场无声的谈判,以天地为证,以风月为鉴。
四野万般静寂。群狼停止了骚动,众人屏住了呼吸。他们都在默默等待最后的结果。
许久许久,沉寂的沙漠扬起一声长啸,响彻方圆。到手的肥肉没了,谁不遗憾?可是不甘归不甘,却是王令难违。狼群有序退离,如潮来潮去,一阵微风扬沙后,便仿佛从未出现。
狼王衔回纪衍的金雕翎箭,一步一步走近。众人刚放松的神经又重新紧绷了起来,纪衍却从容不迫地迎了上去。
一人一狼如同久未重逢的知交好友,彼此间感觉不出任何的恐惧和疏离。狼王将翎箭搁在纪衍脚边,仰头深深望了他一眼,这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大漠深处。箭尖上,钉着一根鲜红欲滴的毛。纪衍握着翎箭,半蹲在原地,久久没有起身。
可杀而不杀,便已是救命之恩,双方算是扯平了。纪衍当时只晓得狭路相逢勇者胜,却不知道,狼其实比人更加重情重义。
次日。将过午时,一行人才抵达楼兰。
楼兰城的城廓映入眼帘之时,纪衍阴沉的面色才稍有所霁。他是个急性子,看着因为各种原因走不快的队伍,难免焦躁不耐。
临入城前,纪衍下令将尸体在城外择地埋了。羲和明白,天气炎热,再走下去也不是办法,便也不再反对,而是感激地点点头:“大恩难报,将来大人若是有用得着羲和的地方,只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纪衍在军中游走惯了,最怕这样文绉绉的语气,暗中打了个冷颤,道:“举手之劳罢了,不必言谢。”
一句不痛不痒的举手之劳,淡化了多少凶灾险恶。也是从这一刻起,纪衍成了羲和心目中任何人都无可代替的神一般的存在,即使他奢侈骄纵,即使他喜怒无常。
纪衍有事在身,一进城就不见了踪迹。随行一干人无处可去,只能回到吴绍兴家的客栈等候。
吴楚淮闻知父亲遇难,嚎啕大哭,誓言余生将与匈奴人为敌到底。吴绍兴毕竟是无辜受的牵连,所以羲和青苑二人内疚不已,连声道歉。
吴楚淮不愿二人过多自责,收住了自己的情绪,反过来安抚二人:“你们别自扰,这事儿根本怪不得你们,只怪那些胡人,自诩草原的苍鹰,却这般心胸狭隘。”
“楚淮哥将来有何打算?”
吴楚淮略略思索,道:“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只想好好经营客栈,好好照顾娘。爹没了,她定会很伤心。”
“那……”羲和还是觉得对不住吴楚淮,但却着实想不出该如何补偿。正抓耳挠腮,突然眸光微转,心下有了主意。
在袖袋中摸了半会儿,才找到要找的东西。那是一朵用象牙琢成的小指大的梅花,虽然做工不太精致,但是在色彩的映衬下,仍旧有一种踏雪寻梅的美感。羲和将象牙梅递给吴楚淮:“楚淮哥,吴伯伯毕竟因我们而遭难,眼下我也没什么能为你做的,若有一天你遇到困难,就拿着这个南下,到会稽上官家,上官家的人都会义不容辞地帮助你的。”
吴楚淮听羲和这样说,又看那牙白的梅花材质上乘,知道是贵重之物,哪里肯收,推脱道:“木兄弟一番心意我心领了。只不过这东西太过贵重,我是万万不能收的。”为了方便,羲和自始至终都以男儿自居,吴楚淮也一直没有怀疑。
“楚淮哥你若执意拒绝,只会让小弟我更加于心难安。”羲和将东西硬塞在吴楚淮手中。吴楚淮推辞不下也只能小心翼翼地收好了。
趁着纪衍还未回来,羲和青苑二人上街买了些纸钱香烛,拿到上官夫妇坟前烧了。往回走的时候,青苑问羲和:“那象牙小梅你说给人就给人了,干脆得很。莫非就没有半分不舍?”
“当然不舍得,只不过吴伯伯对咱们有情有义,咱们总该为他家做点什么补偿补偿。”
“你这话虽没错,但我总觉得可惜了。当初少爷为了给你做这个,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换作是我,就算丢了命也舍不得丢了它。”
若不是愧对吴家,羲和又怎舍得割爱?羲和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她比谁都清楚那象牙小梅的意义。
那年,上官玠机缘巧合得到一块半臂长的象牙,那象牙较其它要白得多,虽不及莹雪,却也光彩耀人。时值冬日,园中的白梅一支独芳,上官玠有感而发,立即着手照样雕刻,准备给羲和一个惊喜。不过,惊喜不惊喜那还是后话,做工过程中各种各样的难题先将上官玠折磨了个天昏地暗。看似简单的活计,做起来却是困难无比,一会这边磨多了,一会那边雕错了,原本是要让羲和插在花瓶中赏玩的艺术品,最后却生生成了携带饰物。
那段日子,上官玠时时琢磨这事儿,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教书先生、账房管事轮番告状,害得上官玠生平第一次被父母训斥。
多年前的思绪如同青天绿地,经久不衰。即使是今日,羲和想着仍然觉得忍俊不禁。
羲和打小就认为,谁要是能嫁给上官玠,一定是天大的福气。可惜,羲和不太希望那人是自己,这种想法以前并没有,似乎是最近才萌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