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阳光总是最后照亮永巷,可是永巷的人却总是最早起床。
天气愈发凉了,深秋持续到春末的几个月是浣衣房最难捱的日子,对于旁人不过眨眼的功夫,却能冻坏无数浣衣人的手。
羲和洗一会儿衣服,便要将手放在嘴边哈气,待手暖和些再继续洗。好在羲和乐观,还能苦中作乐,她捉了一只小乌龟,将乌龟放在盆里,搁在身边陪着自己。
宋三娘看见羲和身边的乌龟,嘲笑道:“这乌龟是你的新朋友?挺好的,可比你那哑巴朋友可爱多了,那哑巴还不如这乌龟呢,哈哈哈……”
羲和正抬了脏水准备倒掉,听宋三娘辱骂非池,实在忍无可忍,顺手便将一盆脏水全泼向了宋三娘。
宋三娘从头到脚全都湿透,犹如落汤鸡一般,她气得肠子都青了,指着羲和道:“你,你这贱丫头……”
这浣衣房十年都难得有这样一场戏,众人全都扔了手上的活儿,围拢过来看热闹。
“还敢不敢对非池出言不逊?”羲和怒视着宋三娘问。
“老娘会怕你?那个哑巴本来就是个下作胚子,老娘就骂她怎么了?”宋三娘也是较上劲儿了。
羲和冷哼一声,抬了脚边另一盆水又泼向宋三娘。这下宋三娘彻底懵了,指着羲和结巴道:“你,你你你……”
“你你你你你,你什么你。非池是我木羲和的朋友,你可以欺负我,但你不能侮辱她。”
“没教养的贱丫头,今天老娘非得好好教训你不可。”
宋三娘这会儿反应了过来,抬手就欲往羲和脸上扇。羲和身子一闪,轻松避过,宋三娘还没来得及缩回手,羲和已经一巴掌扇了下来。大伙儿正看得精彩,羲和的手却在接触到宋三娘的脸的那一刻停下了。
是的,这一耳光她并没扇下去。羲和收回手,道:“就凭你也想教训我?宋三娘,今日我念你是长辈,放你一马,将来你若还这样咄咄逼人,别怪我没手下留情。”
羲和转身离去,留下宋三娘在原地发疯般地怒骂,众人纷纷劝慰宋三娘,宋三娘也没心思怨怪她们不帮忙,她看着羲和的背影歇斯底里道:“贱丫头,你别想再有好日子过。”
夜深人静,浣衣房的台阶上,羲和与非池并肩而坐。
非池拍拍羲和的肩膀,示意她看自己。
“你不该为了我得罪宋三娘。”
羲和无所谓地耸耸肩:“没关系,我不怕她。而且,我不喜欢别人辱骂我的朋友。”
“羲和,谢谢你。”非池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会心的笑过了,上一次好像是十年前,自己与唐念芙入宫以前吧。
“非池,你说皇宫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呢?”
“太多原因了,有的人为了权力,有的人为了财富,有的人却是为了生存。”
“那你呢?”
“我?”非池自嘲地笑笑:“我若想得通这个问题,便不会在这儿一呆就是十年了。好了,别说我了,你呢,羲和你是为了什么?”
“我啊,我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他想守护的人和事。”
这样纯白得不染一点杂质的笑容,非池曾经见过,若不是因为羲和,她几乎要忘了。
“羲和,你很像我一个故人。”
“是吗?”
“嗯,善良简单却又执着。”
“她现在在哪儿?”
“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对不起……”
“没关系。”非池凝视着羲和,道:“羲和,你知道在这皇宫里,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是手段吗?”
非池摇摇头。
“是靠山?”
非池又摇摇头。
“那是什么?”
“是初心。”
“初心?”
“对。皇宫是个染缸,你既已踏足,便免不了勾心斗角,但是羲和你要记住,即便千锤百打,即便千疮百孔,也别失了初心,别忘了你最初的信念。”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去,转眼羲和已在浣衣房呆了十日有余。
这几日宋三娘安生了不少,也没寻羲和的麻烦,羲和警惕的心总算放松了一些。
晚饭之后,制衣房送来一批衣裙,说是为各宫主子赶制的新衣,明日宫宴时要用,需得连夜过水晾干。
因主子们要求过细,秀帛不敢马虎,便人手一件分发了下去,若是衣服出了任何问题,就拿负责之人是问。
羲和一直祈祷自己能分到穆德妃的衣裙,可偏偏事与愿违,好巧不巧地对上了最刻薄刁钻的胡媛。
胡媛毕竟是与唐念芙一边的,羲和可一丁点也不敢马虎,生怕出点什么纰漏。
这不,大伙儿都忙到二更,只有羲和一人忙到三更才休息。
次日,羲和本想多睡会儿,却听外头乱成一锅粥,断断续续的还能听见自己的名字。
羲和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就在拉开房门的一瞬间,外头吱呀乱叫的人群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羲和,有好奇的,有嘲笑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同情的。
羲和心底陡然升起不详之感。
她急忙扒开人群,走进晾衣房,在看到胡媛那件宫裙时,便愣在了原地。
原本崭新干净的衣服,这会儿竟像掉了色一样,这儿深那儿浅的。
秀帛后脚跟了过来,见状问道:“羲和,这是怎么回事?”
羲和脑中一片空白,茫然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可如何才好?”秀帛急道:“这些衣裙都是按照主子们的喜好定制的,现在赶制肯定是来不及了,何况,各宫掌事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羲和稳了稳心神,四下里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宋三娘身上时,便停住不动了。
是她,一定是她,羲和的直觉告诉自己。
宋三娘对上羲和凌厉的眼神,便习惯性地闪避,这下羲和更是笃定,只可惜苦无证据。
宋三娘虽心虚,却也明白“杀人拿赃,捉奸捉双”的道理,她平复了七上八下的心,底气十足地回视羲和,道:“看什么看?自己做事不仔细,还想找替死鬼吗?”
“哼,我木羲和敢作敢当,不像有的人,只会趁人之危。”
“死到临头了嘴还硬得很,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敢作敢当。”宋三娘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越发理直气壮。
正吵闹间,外头传来小黄门的声音,说是各宫的掌事姑姑到了。
“宋三娘,这次是我不够警惕,才让你得了逞,不过我相信恶有恶报,你的逍遥日子很快就会到头的。”语毕,羲和便随在秀帛身后,前往领罪去了。
宋三娘薄唇半启,想要还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恨恨地盯着羲和的背影消失在眼际。
皇宫的秋天总是姗姗来迟,市井的萧索从不会感染它的生机。
纵然已过花期,可凝文殿的花园仍然开着五颜六色的,不合时节的花。
羲和心想:后宫的花,花期还真是长呢。可是,为什么后宫的人,命运却那样短呢?
一个茶壶砰一声砸到羲和身边,刹那间碎成数块,滚烫的茶水溅到羲和的脸上、手上、脖子上,将她走神的思绪拉了回来。
胡媛握着那件不成样子的衣裙,恼羞成怒道:“死丫头,这么简单的活都做不好,还留着你有什么用?”
羲和满腔委屈无可诉说,只能俯首请罪:“娘娘息怒,都是奴婢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胡媛一想到晚间的宫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次的宫宴是皇上特地为各宫娘娘举办的,本宫若是因为你被大伙儿笑话,那你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话音刚落,凝文殿的掌事宫女,胡媛的陪嫁丫鬟梓兰便匆匆踏进了花园,她俯身道:“娘娘,奴婢刚去制衣房挑了件半成衣,花色样子都是娘娘喜欢的,只需稍加修改便是。”
胡媛松了口气:“那就好,可别误了时辰就行。”
“奴婢知道,已经让人去督促了。”
“嗯,有你看着本宫就放心了。本宫有些乏了,要歇会儿。”
梓兰指着羲和问:“不知娘娘要怎么处置这丫头?”
“就让她跪着,没有本宫的命令,谁也不准让她起来。”
“是。”
羲和从来不知道,一天的时间竟然如此难熬。即便到了下午,制衣房送来了新衣裙,胡媛仍然没有半分让羲和起身的意思。
许多人从羲和身边走过,却没有一个人看过羲和一眼。
胡媛临去千颜宫赴宴前,过来察看了一番,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却不想她又吩咐梓兰道:“派人看着她,不许她偷一点懒。”
梓兰见羲和的眼神已没了光彩,怕将事情弄大,便道:“娘娘,依奴婢看,就这么算了吧……”
“你是主子,还是本宫是主子?”胡媛杏目圆睁,狠狠剐了梓兰一眼:“继续跪着,待本宫回来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