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阳侯府还是老样子,门口的两盏风灯四季不灭。
焦急地候了许久,通传的人却告知长公主不见客。羲和迫不得已亮出了长公主的碧莲玉佩,长公主这才下令将羲和带往客堂。
“长公主万福金安。”羲和规规矩矩地行礼。
景夙嫣打量了羲和半晌,感叹道:“几年不见,人倒没怎么变,只是好像清瘦了。”
“劳长公主挂心。”
当初要不是羲和识大体,事情还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呢。景夙嫣对羲和满心愧疚,握了她的手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长公主言重了。”
“丫头,你今天来找本宫,可是有事?”
“民女有一事想求长公主。”
“你说。”
“民女想进宫。”
景夙嫣诧异:“进宫作甚?”
“民女想要见一见宁婕妤。”
景夙嫣知道羲和与青苑的交情,点头道:“这好办,本宫领你进宫便是。不过,宁婕妤自打入宫后就深居简出,从不与人相面,她肯不肯见你,本宫可没法保证。”
“长公主能相助入宫,民女已感激不尽,即便宁婕妤不肯相见,民女也了无遗憾。”
“那就好。”
“长公主,民女还有一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民女想一并见见大皇子。”
“这,恐怕不妥吧……”
朝堂正是多事之秋,韩氏一门罪大可株九族,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这丫头干嘛非要往刀尖上撞?
“长公主,民女并无异心,只因曾与大皇子有过数面之缘,才想尽尽故人之谊。”
“可是……”景夙嫣见羲和情真意切,不忍拂她的意,但又不敢擅做主张,便道:“这事牵连太广,待本宫与衍儿商议后再答复你吧。对了,你为何不直接找衍儿帮忙呢?”
“羲和不想让将军夫人误会,不想让将军为难。”羲和自然不会告诉长公主有关依娜陷害自己的事。
“好孩子。”景夙嫣拍拍羲和的肩膀:“你先回去休息,容本宫思量思量,明日与你答复吧。”
“多谢长公主。”
四更鼓起。所有人都沉入梦乡,羲和的房门却被人敲得咚咚作响。
羲和揉着眼睛,不悦地开了门,待看清来人,惊喜得瞬间没了睡意。
门口一人身着湖蓝色云纹长袍,腰间扣着玉带,外罩墨色错金披风,发束玉冠,不是纪衍又是谁?
纪衍原本凝在眉目间的忧疑之色在看见羲和的瞬间转为欣喜,他二话没说,伸手就将羲和拉到怀中。
“丫头,这两年你到底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都快疯了。”
“对不起……”
“来了京城也不找我,是该说对不起。”
“将军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娘告诉我的。”
羲和蹙眉:“长公主不是答应了我不告诉你的吗?”
“怎么?”纪衍不悦地瞪着羲和,问:“就那么不想见我?”
“不是不是,我还不是怕你夫人误会……”
“你就怕别人误会,怎的就不怕我伤心呢?”
“我错了……”
纪衍一见羲和委屈认错的模样,便什么气都消了,笑道:“行了,原谅你了。说正事,青苑的事你都知道了?”
“嗯。”
“对不起,是我没能帮到她。”
“不怪你,那样的情况,老天爷来了都没辙。”
“见了她好好安慰她。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儿一早我和我娘陪你进宫。”
“好。将军,我还想见见徵儿。”
“羲和。”纪衍握着羲和的肩膀,劝道:“徵儿现在的身份,不方便。”
“那,他还好吗?”
“说实话,不太好。”纪衍苦笑道:“自打回了京城,就一直病着。”
“虽不是生母,但毕竟养育多年,他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要他承受这样的压力,确实是为难他了。”羲和比谁都了解景程徵现在的心情。
“太医一直在想法子,也没见好。”
“心病自然不是用药就能医好的。将军,还是让我见他一面吧,我知道你是怕我惹祸上身,我会当心的。”
“哎,也好。徵儿总念叨你,说不定见了你,心情能好些。”
这是羲和生平第一次踏进皇宫,以长公主侍女的身份。
过了阊阖门就能见到宫殿绵延,藏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地上的青石板被银粟掩埋,一脚踩下去咯吱作响,如同漫步九天之上,踏遍浮云万里。
羲和可没心思欣赏美景,她紧张地搓着衣角,低眉顺眼地跟在长公主的软轿旁,一步不敢落。
纪衍骑在马上,与羲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却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她的紧张感。
这一招果然有用,不一会儿,羲和的好奇心便取代了紧张的情绪。
“宫中可以骑马吗?”羲和疑惑地问。
“进了阊阖门就不能骑马和乘车了。”
“那你……”
纪衍无所谓地耸耸肩,笑道:“我可不愿意坐那闷得人心烦的宫轿。”
羲和注意到一路行来,周围人对纪衍骑马一事毫无反应,猜测皇帝应是给了他一些不同别人的特权,笑道:“待遇真好。”
纪衍也不谦虚:“还行吧。”
二人说话间隙,长公主一直催促着宫人,行进速度已不算太慢,却仍旧行了有两柱香的时间,才看到了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弄玉堂。
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弄玉堂也算是个大家门户,可在这青瓦飞檐的皇宫,却显得无比的寒碜。
羲和不解地问纪衍:“我听说五品以上宫妃都有配殿,为何青苑住这弄玉堂?”
“皇上本赐了宁婕妤沛安殿,可宁婕妤谢绝了,执意搬来这荒废已久的弄玉堂。”
正说着话,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得羲和一激灵。纪衍习惯性地想要搂住羲和的肩膀,却碍于宫中规矩而作罢,只解释道:“旁边是永巷,这动静是家常便饭。”
羲和听罢,只觉喉头发硬,心酸不已:“那这弄玉堂跟冷宫有什么区别?”
“弄玉堂原本就是囚禁先帝淑妃的,淑妃死后就一直空着,直到宁婕妤自请居住,才有了些人气。”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青苑,你的心一定已经死了吧?否则你不会选择在这样一个冷僻幽深又远离纷嚣的地方度过余生的。
“婕妤娘娘,长公主来了。”传话的是弄玉堂的掌事宫女绿璟。
“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宜见客,请长公主回去吧。”
绿璟去了片刻又转回来,道:“长公主不肯走,说今天非得见到娘娘不可。对了,长公主还让奴婢将这张字条带给娘娘。”
青苑接过绿璟手中的字条。字条上一个小小的“苑”字,看上去并没有任何特别。
不过,青苑却了然于心,喜欢收尾收得这么重的,只有一个人。
羲和,是你,对吗?
绿璟看不出字条有何异常,但见青苑神色恍惚,遂试探地问道:“娘娘,见吗?”
青苑迟疑了片刻,还是摇摇头:“不见。”
是呀,见了又能怎样?不过徒增牵挂,平添烦恼罢了。
“长公主,娘娘真的身体不适,您就别再为难奴婢了,请回吧。”绿璟无奈地恳求景夙嫣。
景夙嫣瞟了纪衍一眼,示意他拿主意。纪衍见羲和面有失望之色,便不悦道:“本将军既已到了这儿,那宁婕妤今日是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卫将军,您大人大量,就别为难奴婢了。”
纪衍本想硬闯,却被羲和拉住,她低声道:“将军,算了吧,咱们别逼她,她已经够苦了。给她点时间,等她想通了,应该就会见我的。”
“听你的。”
离开弄玉堂,羲和一直一言不发,纪衍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安慰她,倒也安静了一会儿。
一行人沉默地往东面行去。
又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见朱红的宫墙内挑出一角飞檐,以雪幕为背景,刺入天际。纪衍稍稍倾下身子,低声对羲和说:“前面就是穆德妃的望舒宫。”
自回京以后,皇帝就将景程徵安排在了望舒宫,由穆德妃照顾,德妃膝下无子无女,对景程徵倒也是尽心尽力。
离望舒宫尚有一段距离,就见一人向这边走来。那人虽说身着素色宫衣,但看周围人恭敬的模样,应该就是德妃穆宜蓱。
“皇姐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羲和同其他人一块儿给德妃行了礼,便掺着长公主下了轿,长公主笑道:“就是突然想过来看看徵儿,没打扰你吧?”
“没有,没有。”
纪衍对长公主道:“娘,德妃舅母可是念叨了我好几回,说你这么久也不进宫来看看。”
“可不是嘛?衍儿都要嫌我烦了。”德妃捂嘴轻笑道。
“你们这一唱一和,倒都是本宫的错了。”长公主心地淳善,人缘向来不错。
羲和看他们不紧不慢地聊天,心里急得如热锅蚂蚁。纪衍注意到羲和细微的表情变化,忍着笑意道:“娘,你和舅母聊会儿天,我去偏殿看看徵儿。”
长公主会意,指着羲和道:“你跟着少爷,把本宫给徵儿准备的东西都带过去。”
“是。”
纪衍支走了偏殿里看护的宫女,带着羲和轻手轻脚地进了内殿。
殿中漂浮着清幽的香气,伴随着些许淡淡的药味。许是受这宁静安详的氛围感染,这段时间一直睡得不好的景程徵竟睡得沉沉的。
二人不意吵醒景程徵,便在外殿等着。
一会儿,却听寝殿里头传来景程徵的声音,哀切中还夹杂着哭声:“母亲,母亲,你来看徵儿了?”
“母亲你别走……”
羲和周身泛起丝丝寒意。纪衍蹙眉解释道:“一直都是这样,最近越来越严重了,能踏实睡足一炷香的时间已经算最好的了。”
再见到景程徵,羲和着实吓了一跳,这哪里还是那个英气勃发的少年?
原本束发的玉冠被扯落在地上,发丝凌乱地搭在脑后,他赤脚站在地上,目光呆滞,只朝着窗户的方向,嘶哑着嗓子一声声喊:“母亲,母亲……”
纪衍拍了拍愣在原地的羲和以示安慰,便端了药向景程徵走去。
“徵儿,表哥来看你了。”
景程徵转头问纪衍:“表哥,你看见母亲了吗?她刚刚还在的。”
“你先把药喝了,表哥再带你去找母亲,好吗?”
“嗯。”
纪衍拉住景程徵的手臂,想将他带到桌前,不料微微侧身间,景程徵的目光已穿过间隙落在羲和的身上。还没等羲和反应,景程徵便一把扑到羲和怀里,呜咽道:“母亲,母亲,徵儿就知道你不会扔下徵儿的。”
纪衍与羲和面面相觑,他们谁也没料到会出现这一幕。半晌,纪衍才扬了扬手中的药碗,羲和会意,拍拍景程徵的后背,柔声道:“徵儿听话,先把药喝了。”
景程徵仰头望着羲和,泪眼婆娑,问:“那母亲能不能不走?”
羲和并不知道景程徵口中喊的是皇后还是宸妃,但嘶哑的声音中那残存的清越,让羲和不禁想起自己那还没出生的孩子,也许他在离开自己的那一刻,也曾这样问过自己,只是自己听不到罢了。
想着眼泪就欲夺眶而出,羲和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泪意压回去,强笑道:“好,不走。”
听羲和答应,景程徵才展颜。他挽着羲和的手臂走到桌前,接过药碗,也不管味道苦不苦,一口喝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