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封十一年秋末,肆虐大孟近三月的瘟疫终获治愈之法,继朔方之后一个月,云中,五原,代郡,定襄诸郡接连解除疫病危机。
终孟朝近三百年历史,影响最大的一次瘟疫终于告一段落。
只不过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件事的开始。
匈奴人得知瘟疫病根已除,无甚威胁,便乘机南下,由维耶单于亲率精兵过阴山,攻朔方,赫连籍则以云中为目标挺进。
其实匈奴此番突进的目的地是朔方城,攻打云中不过是为了协助己方主军,阻断他方援兵。
由于匈奴人来得突然,加上疫病之后,北方兵力稍有松散,导致朔方城一时孤立无援。
但维耶单于明白,速战速决才是硬道理,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且不说赫连籍在云中能拖多久,陇西发兵至此也不过朝夕之间。
正因如此,那两日不到的时间里,匈奴人使出了全力攻打朔方,他们要的,不光是拿下朔方,还要拔除纪衍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可维耶单于大概没想到,纪衍在战争上的远见比他自身的年龄成熟得多,即使瘟疫横行期间,也从没断过练兵,看似最满目苍痍的朔方,实际上却是最固若金汤的城池。
对于匈奴人的突然来临,纪衍表现得不慌不忙,他紧闭城门,固守城中,毫无迎敌之意,匈奴人进攻,他就防守,匈奴人叫骂,他就命令兵士骂回去,骂得不够狠的还得罚钱。
维耶单于用尽法子,也动不了朔方分毫,无奈之下,在援兵赶到之前,迅速撤回了漠南王庭。
这一仗,维耶单于不仅没在朔方讨到便宜,反而损失了几十精兵亲随,倒是赫连籍勇猛如常,死在他刀下的孟兵多过匈奴兵百余人。
如此算来,这场突袭也不过是双方打了个平手,无胜无负。
只是这才刚刚清朗了一段时间的漠南天空,又重新变得阴霾起来,棉絮堆积般蓄压在半空的厚重云朵,卷着万籁寂静的沉闷感悄无声息地降临,一天一地,一江一水,一草一木,无不暗暗感叹着战争的无休无止。
匈奴人退兵的那日黄昏,纪衍将善后的事宜交给了郡尉涂弼,自己则在书房里闲闲地练字。
这一挥毫,便用去了两个时辰有多,他自己倒是未察觉到疲累,只是苦了陆辞聿在旁边莫名其妙地站得双腿发麻。
时已近子时,陆辞聿见纪衍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才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你叫我来到底要干什么?”
纪衍原本压着宣纸的左手抬起,抚上额角,状似恍然大悟道:“哎呦,忘了你还在这儿了。”
“我的小爷,你这不是存心耍着我玩吗?”陆辞聿长吁一口气,无奈道。
纪衍放下手中的笔,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靠坐在楠木红椅上,漫不经心道:“说吧,治瘟疫的方子从哪来的?”
“这,这话什么意思?”陆辞聿虽说心底暗惊,面上却仍旧装出云里雾里的模样。
纪衍嘴角扬起一个意味悠长的笑意,似乎对一切了如指掌,却又不肯亲手揭开,只乐得窥探对方的内心,搅乱对方的心绪。
“晏仲孙装得还稍微像那么回事,至于你,”说着止不住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笑道:“打从认识开始,哪一次成功瞒过我?”
“你可变得越来越多疑了。”陆辞聿强作镇定笑道。
“之前事情太多,我也没有时间追究这些,现在总算一切都平静了,你该带我去见见这位高人了吧?”
“哪有什么高人,那药方可是晏医长废寝忘食配出来的。”
“功劳嘛,晏仲孙肯定是有一半的,这点我从没怀疑过,但我眼下只想知道那另一半是谁的?”
陆辞聿见纪衍不肯相信自己的话,急道:“你这牛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改,都说了没有没有。”
纪衍斜觑了陆辞聿一眼,笑道:“你当真要逼我亲自去找?你有多大的把握肯定我找不到?”
陆辞聿太明白纪衍的性情,他若不问,你就是拿刀架着他他也不会问,但若是他下了决心要知道的事,那么不惜一切,他也会追根到底。
陆辞聿无奈地叹气:“认识你算我上辈子缺德了,不过我也只能告诉你此人是一个已经归隐的医者,至于其他,我也不了解。”
纪衍这才稍微相信了陆辞聿的话,隐士往往都是不愿踏足尘世的高人,这种人不出世的因由多种多样,本质上来说确实不应该为凡俗所强求。
纪衍也知道不该勉强为之,但是陆辞聿和晏仲孙近期不自然的举动,让纪衍对这幕后之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加上此人又于百姓,于国家有恩,他更加想会会,也好当面致谢。
“我要见他一面。”
“嗯,我可以带你去,但到了地方,你得容我先问问,若他不肯见,你也别再为难我了。”
纪衍笑道:“你瞒着我做了多少事,我先给你记在帐上,若你说服他见我,我便将这些一笔勾销,不然,欺上瞒下,擅离职守的罪名可不轻。”
“得得,我尽力就是了。哎,你说我这命苦啊,没被爹打过,没被娘训过的,却从小被你吓唬长大,罢了,谁让你官比我大呢……”
“在军中呆了这些年,怎么还动不动就说不完的牢骚,赶紧下去休息一会儿,天一亮咱们就出发。”
“知道了,又由不得我选择,发发牢骚还不让了……”
看着陆辞聿嘟囔着退出房间,带上房门,纪衍才揉着额角挪进内室,和衣躺下。
这些日子堆积的疲乏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原本应该睡得香沉,可他心头却偏偏充斥着一种别样的情绪,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一只野猫跳过墙头的细微动静也能将他惊醒。
折腾了小半宿,睡意越来越淡,眼见着雕花窗门外的黝黑刚褪成藏青,纪衍便洗漱完毕去了马厩。
陆辞聿已经等在了那里,似乎是一夜没睡,眼眶通红。
纪衍见状,心头越发感觉到异样,也不耽搁,当先跨上了赤马,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