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儿雪端坐在大全殡仪馆的总经理室内,在原本用来办公数钱的桌子上搭着一面能纳入半身的镜子,镜子里的人儿裹着红布,被夕阳的余晖照得温婉可人,娥儿雪自顾自地梳着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然间回到了那个十七八岁最爱美的年纪,不着雕饰、不施粉黛,只是理得干净爽利,那时候学校里出了名的大帅哥大才子还偷偷得喜欢着她呢,想到这里镜子里三十多岁的妇人不由得娇笑一声,那个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整天只想着作诗的呆头呆脑的家伙在做她旁边坐了一整年,都没有发现她也偷偷地喜欢过他呢,少女按住心里活泼的小鹿,静静地等着诗人做出好看好听的诗句来念给她听,到时候一定要好好捉弄这个木头似的呆子,就这样等啊等,少女一等就是一年,她等到了篮球队里的大前锋的表白,和心里的小鹿期待的不同,但是那炽烈地真诚像是一团火,烧掉了少女心里最后的一丝耐心,或许是普通的她配不上优秀的他吧,少女尝试着去喜欢大前锋,少女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叫张大全的温暖的大块头。
十八岁的他们总是憧憬着至死不渝的爱情,张大全总是把那虚幻的憧憬挂在嘴边,娥儿雪的耳边总是想起张大全那宽厚的声音——“这一辈子,就你了。”这个不爱读书的大块头说不出什么浪漫的话,直到娥儿雪的父亲用棍子把他的腿打断,他也只是那一句话。
断了腿的张大全错过了体育特招,高中毕业以后就在他老爸的饭馆里打工,娥儿雪去了外地上大学,在外地安了家,嫁给了一个姓王的年轻人,当上了家庭主妇,终日以斗地主为乐,哪怕是怀胎十月到了预产期,那也要去棋牌室打一把牌再去医院,娥儿雪是手里攥着王炸揪着小王的头发来的医院,就这样王炸出生了。王炸出生以后夫妻俩开启了人生的新阶段,有了努力的方向,也都不沉溺于棋牌之乐——他们开了一家棋牌室,日子见长,生意不见涨,这对同林鸟渐渐变得暴躁,直到有一天小王被车撞死,让这一对母子逃过旷日持久的皮肉之苦,娥儿雪才知道她的丈夫欠下了巨额的债务,走投无路的娥儿雪卖掉了十年的积蓄,狼狈地回到了老家躲债,惶惶不可终日。直到再次遇到了张大全,直到张大全依然坚持着自以为是的浪漫,纵然少女不再,面对着这个面黄圆肥拖家带口的少年梦,张大全还是那句话——“这辈子,就你了。”
然后张大全就死了,那是一种谁都没有见过的怪病,在折磨了他两个月后,张大全综合症就被载入了医疗史,名垂万古。想到这里,镜子里的新娘抹掉了眼角的泪,用眼前的瓶瓶罐罐把自己摸得娇艳,紧了紧腰间的带子,起身走出了总经理办公室,来到了大全殡仪馆的后院。
张得胜夫妻正经危坐,老灶穿戴整齐,刘双喜不住地抽着手里的烟,欧阳大侠人生头一回当证婚人,老灶说欧阳是难得的文化人,又能当司仪又能当证婚人,这里外里还能省一笔钱,留着给孙子买玩具,老张夫妇听得眉开眼笑,等到锅里的羊肉炖熟了,婚礼也就开始了。
欧阳大侠先是把新娘子引了出来,新娘子抱着新郎的骨灰,后面跟着自己的儿子,在后面跟着叼着饭盆的大狼狗,刘双喜的手机里放着喜庆的音乐跟在最后面,几人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新娘子给公婆磕了头,欧阳高声道:“开席!”
张得胜揭开锅盖,顿时肉香四溢,中间的盆里是炖羊排,盆子的四周是炒羊杂、烤羊腿、卤羊头,面前的碗里盛着酒,不知好歹的大狼狗早早得被不安好心的刘双喜给灌得五迷三道,无奈地错过了丰盛的全羊宴。
“来,叫爷爷!”拜过了公婆宾客,张得胜急不可耐地把王炸拉到了自己身边,像怕王炸反悔似的,逃出来一个大红包塞在王炸手里,眼里尽是稀罕之色。
“爷爷!奶奶!孙子给您们磕头了!”王炸看着面目慈祥的二老,也不伸手去接红包,干脆利索地跪在地上,脑瓜子磕得咚咚响,奶奶看得心疼,急忙扶了起来抱在怀里,悄声地说着贴心话,张得胜心里满意,上前逗趣道:“快别哭了,当心老天爷看在眼里生了嫉妒之心。”
当天晚上张得胜夫妇就带着王炸回了乡下,说是要回去给祖宗报信,让祖宗们也乐呵乐呵,他们老张家这根弦终于又续上了,他张得胜这辈子终于有了新的活法。娥儿雪看二老把王炸当个宝,只能在临行前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叮嘱他几句。当娘的偷偷摸摸地塞给了儿子一个存折,让他好好地藏起来,娘对儿子说道:“好好孝顺爷爷奶奶。”
王炸是被他娘踹到张得胜身边的,一声不吭地跟在爷奶身后慢吞吞地消失在了黑夜里,想着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到母亲,嘴里悄悄地念叨着菩萨娘娘保佑,让那些凶恶的人离他娘远远的,没他这个累赘在娘身边,娘肯定能躲过那些人,过得更好。娘啊,儿子生下来就是个麻烦,烦得老爹天天抽你,烦得你身负巨债,烦得你东躲西藏,直到那天见了张大全,我才知道你也有不烦的时候,只要娘不烦,儿愿意姓张。
娥儿雪站在院子里背对着大铁门,想着王炸金榜题名,想着王炸结婚生子,心中默默念叨着菩萨娘娘保佑,让这个世界的善意紧紧地裹住他,没她这个祸害在身边,儿肯定能成一个栋梁之材,活得自在。儿啊,你生下来就被娘祸害,害得你王叔天天抽你,害得你背上野种的名,害得你吃不饱穿不暖,直到那天见了张大全,娘总算是想到了让你安生的法子,只要儿子好,娘愿意嫁给他。
张得胜夫妇带着王炸赶上了最后一班回老家的车,看着老伴紧紧地抱着王炸,心里想着他这辈子总算是让儿子张大全完成了一次愿望,想着那个永远跟他对着干的儿子,轻声说道:“这回爹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