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一跟着花灯叔来到客厅。这间传统房子的客厅复古而温馨。龙一很拘谨地坐在客厅中间的黑皮沙发上。厨房里响起叮叮咣咣的炒菜声。
夏荷姨是一个大脸膛,瘦高个子的女人。此刻她正在里面忙得不可开交,但锅里一放空,她就会撩起围裙揩汗,一边悄悄打量龙一,脸上冒出很恼火的表情。
龙一从屋里的照片墙上发现这家里还有两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
这是龙一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饭菜很丰盛。
花灯叔和夏荷姨都到了人生中的晚年时光,脸上长着老年斑,皮肤松弛。大概老年人都喜欢吃易消化的食物,夏荷姨蒸了一锅南瓜稀饭。
不过龙一并不喜欢这种腻腻的甜食。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下,他或许只能埋着头多捻点菜吃,让自己感觉好一点。
主菜有土豆干蒸火腿,野葱青岩豆腐,洋芋锅巴,花仁双脆和一盘解渴的沙梨草莓冷盘。
但这顿饭他吃的并不舒服,夏荷姨始终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吃饭,甩脸色给他看,又不拿正眼瞧他。
花灯叔面带微笑,吃相很怪——好像他只用一边腮帮子咀嚼,一边不停地问龙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但他又顾着刨饭——嘴里含得满满的,说话口齿不清——老是把孤谷尊说成姑姑蹲,康加威念成康加辉。后来他说话时饭粒都吐到了龙一脸上,实在聊不下去,他就把电视音量调高,在尴尬的气氛中搞点动静。
晚饭后,夏荷姨脸上红一块,绿一块,闷闷不乐地在一旁织毛衣。看出龙一一脸的疲惫,花灯叔就带着他去顶楼休息。
他们住的这个房子冬暖夏凉,包括地窖一共四层。地窖是个作坊,里面有磨石、糯米粉和烛蜡,用来制作花甜粑和龙凤烛,二层是卖货的门面,三层就是客厅,而龙一就住在四楼上面的小阁楼。
龙一路过四楼花灯叔的工作房时,发现里面的书堆成了满满当当,他为一个人可以看这么多书而暗自吃惊,又更加确定花灯叔老鼠一样的乌眼皮是看书过度导致的。
如果花灯叔还有哪里让他吃惊的话,那就是他很少见过一个已经过了花甲高龄的人,还长着一头蓬乱的浓密黑发。
他和花灯叔爬上到处都是被钉子修补过的窟窿眼,摇摇欲坠的楼板来到阁楼。看样子这里以前是晾衣服和放杂物的地方。
明亮的月光透过天窗,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窗子半开着,有一半玻璃片都不见了。墙角堆着破衣服和一些家具,上面结了厚厚一层蜘蛛网。
还不赖,龙一心里想。比孤谷尊臭气熏天的狗窝好多了,很清静,还可以躺在床上,透过天窗,对着繁星和月亮发呆。
下楼时花灯叔特别叮嘱龙一:不要搭理对面的疯婆子,因为她可能会冲你大声嚷嚷,扔东西,不停地叫你的名字——当然,暂时她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但她经常会想方设法与人说话。
是的,这些玻璃都是她砸坏的——我还没来得及重新安装,但记得每次睡觉时都把窗户关好,她是个半脑壳,管不了,尽量不招惹就好。
“嗯,你是说隔壁吗?”龙一问。
“啊!是呀!总之你尽量少去阳台,她整天疯疯癫癫的,活像个野猫子,白天紧闭房门,晚上又不睡觉,经常一个人在半夜三更时候溜出来到处转悠,有时还会发出各种怪声——吵得人睡不着。”花灯叔粗声粗气地说。
“真希望有人能把她带走,很久以前这个土匪婆就没有了亲人,自己嫁不出去,父母又老死了。知道她的德行怪异,大家都躲瘟疫似的不和她说话。现在恐怕她孤独得身边就剩下一只病怏怏的猫了。要知道,她但凡正常一点,一定会有一群好邻居。成天不切实际的痴想,我敢说,她简直想钱想疯了。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因为同情她而跟她说话,经常给她送东西,就只有我那个心地善良的傻外孙女了。”
花灯叔叔说完就往楼下走,他的金丝眼架里放着两块很厚的镜片,松松垮垮地搭在鼻梁上,下楼梯时一低头就掉了下去,他低声咒骂着好半天才在楼梯口找到了,拿在手里哈气,用衣袖擦拭,还没来得及戴上,又在过道里被一个破箱子绊得踉踉跄跄。
后来龙一知道,那个女人有很严重的幻想症,她一直对外说自己家地下藏有宝藏,想找一个赞助商帮她挖出来,可谁又会相信一个疯婆子的鬼把戏呢?后来她就一个人单干,直到在地下挖出很多窟窿眼,要不是政府部门关了她几天,房子都会被他挖塌。
现在那座房子都是要倒不倒的样子,看起来一股强风就能把它吹倒,可要是真倒了,估计直接会把龙一这个小卧室砸个稀巴烂。
第二天早上,龙一在花灯叔不成调的南门小曲中醒来。恍惚间他几乎听成了孤谷尊早操的口哨声。
花灯叔这个老古董,虽然手脚不灵活,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因为他的祖辈是北方精灵,由于战乱才迁移来这里,所以从骨子里,他都一直向往豪放的西北牧马生活。
不过大家都叫他书呆子或臭知识分子。就是因为他读的书太多了,脑子也有些不好使了!
他最近刚写完一本书,故事大概是讲一对情侣如何在俗世中受尽人情折磨,最后在草原上寻找自我和共同构建了一份纯洁的爱情。
但这本书出版不久,就被魔幻司相关部门指控有倾向北方草原精灵,诋毁南方精灵生活方式的嫌疑——被列入了禁书名单。
爬下阁楼来到客厅时,有那么一刹那,龙一还在苦苦思索,自己怎么会稀里糊涂地就到了这里?直到现在,没人要打算要告诉他什么!
客厅里空荡荡的,他又来到二楼。
跟正忙着把地窖里的花甜粑搬出来卖的夏荷姨问好,很小声地问自己可以帮什么忙?
夏荷只是冷冷地哼一声,看起来很不情愿搭理龙一。到目前为止,她只对龙一开过一次口——昨晚龙一睡觉时,她怪声怪气地警告他别乱碰家里的东西。
“仁慈女尊长”羊舌春的档案袋里,龙一家常便饭般位居劣迹斑斑排行榜榜首(其中有一半都是肥仔打小报告,夸大其说的功劳)。在这个排行榜里,名次越靠后,就越不可能被人收养。
看夏荷姨的反应,一定是迫不得已才接纳了他。他突然想起上官寿天并没有跟他说,他要在这里呆多久?他和花灯叔们又有没有什么关系?
对于关系链,龙一除了简单的几个称呼,其他旁支一窍不通,比如他就一直搞不清堂弟和表弟、嬢嬢和嫂嫂、外甥女和侄女的区别!明白人当然一看就知道。
龙一之所以搞不清楚,并不是因为他笨,也不是他的错,从小到大,他就呆在孤谷尊里,刚能下地走路,每天就和一些——和他一样没有亲人——被羊舌春安排做这样那样的事的孤儿在一起生活,他们大多数连书都没读过,要不是书生和眼镜儿都爱看书,加之书生经常鼓励他多识字看书,他可能像孤谷尊大多数孤儿一样只能勉强写出他们的名字。又哪里知道世上有没文化,真可怕这句话,哪里又知道,只要通过简单的推理,就可以弄清楚一些称呼之间的关系。
龙一肚子现在还是胀鼓鼓的,他的胃大概正在消化昨晚上的伙食。要想不饿肚子,从小在孤谷尊,吃了上顿不一定有下顿的生活,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吃饭就要撑到拿不住筷子为止。
看夏荷姨依旧不理自己,他默不作声地帮着夏荷姨干一些杂活——包装花田粑,扇蚊子,有顾客经过就吆喝几声——刚开始还不好意思,后来就放开了,过了几天,就叫得有模有样。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夏荷姨都不怎么和他说话,也总是用“喂、嗨、那个”来称呼他。龙一干活的动力,大半是因为想帮夏荷姨干点杂活——讨她欢心。于是他很快学会察言观色,只要夏荷姨的眼睛盯着什么,马上就抢在她前面把那个东西递给她。不过收效甚微,夏荷姨并不买账。
没事干了,龙一就拖着两条腿漫无目的地到处走来走去,以前他只能从孤谷尊看到思州城的外表,看到思州城被太阳照的一片金黄,被阴云浓雾笼罩得灰蒙蒙的,在****中如山妖尽情展现她的巍峨之美,在夜晚中被五颜六色的灯光换上灿烂耀眼的新装!
可当他穿梭在里面,从一条条街走到一个个小巷,又从一道磨得光滑的下坡路来到另一条热闹繁荣的街道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城市是如此地的陌生,思州城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里面沟壑纵横的街道让他觉得思州城好像是活的,哪怕只是思州城里的一砖一瓦都能把他弄糊涂,一个破败的草坪都能让他仔细研究。
错综复杂的路网让他欣喜若狂,不仅可以看到很多在孤谷尊的山头看不到——低矮有趣的建筑,还能在许多新鲜事中打发无聊时光。诸如:一伙棒棒军卷着裤腿拿着扁担,肩扛挑绳,三三两两地围在一个布满灰层和油渍的石桌上打僰牌【当地古老的一种纸牌!由古代僰人所创,僰牌分为八十张,由数字一到十分大小写。谁先拿到一百分,谁胜!上面绘画着各种各样的古代蝌蚪文和鸟虫鱼文。】偶尔有个把棒棒军想起要务正业,或者只是输得精光了就蹲着周围人来人往的路口,一边眼巴巴地打量过往的人,看有没有谁需要一个挑工,一边向头发乱糟糟的同伴讨要劣质烟,在烟雾中半拉着脑袋。
或者假装很好奇地样子,和一群人看一个老骗子给一个有钱的傻帽算命,听他来来回回地问那几个问题:名字叫什么?生辰八字说来?昨天都吃了什么?今天早上有没有拉稀?随即两眼一翻,呆呆地看着天空,嘴里叽里咕噜地乱扯一通——反正也没人听得懂!最后在快睡着前突然振作精神,大叫“三月归生,七月归逯。”
然后是小孩就说他【她】头大耳朵宽,将来一定做大官!眼大脸蛋白,将来一定嫁个当大官的丈夫!是年轻人开口闭口就婚姻美满,家庭和谐,事业有成,大富大贵,也不管人家就是因为苦苦找不到另一半,没得办法了才病急乱投医,看算命的老家伙能不能想想法子,给支个招,让手上的爱情线变长一点。要是老人就更好办了,反正每个老人都喜欢听人夸自己会如何长寿,儿女孝顺,子孙满堂!
等到老骗子骗走了那个人,在人群中瞄到了龙一,嚷道:“那位小伙子,我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一定在爱情线上一帆风顺,让我来个你算一卦吧!”
龙一就若无其事地抄着手,大摇大摆地甩着腿走开了!
或者在斜坡上的小诊所里免费蹭凉气,看金丝眼镜松松垮垮地耷拉在鼻梁上的老医生在一副有些年头的算盘上啪塔啪塔地拨打那一个个黑不溜秋的圆宝宝!
后来他发现,自己简直就爱上了那种穿街过巷,到处闲逛的感觉。
思州城被乌江河斩成两半,两边是连绵的山峦,城区大部分在大岩关这边——就是安化巷这边。
从河底沿着山腰一直建到山峦底下,安化巷这边是城西,大部分是青砖灰瓦砌的古建筑,比起城东商业繁荣的江岸名都,这里的地势更加陡峭,向上的道路多是用整块整块的平滑的石板铺就,根基石柱牢固地被盯在崖坡边缘上。
龙一偶尔也会去江岸名都。江岸名都是整个思州城最繁荣的地段,高楼大厦平地起,一座座让他看得目瞪口呆,大街上一天到晚都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但很多东西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刚去的时候,还闹出了很多笑话:看到大家都往公交车上挤,以为坐这个车不要钱,结果被当成无赖被司机赶了出来;乘手扶梯时搞错了方向,一慌张,狠狠地摔了一跤;走进一家装扮得花里胡哨,地拖得比他脸还干净的名牌店,想给自己买件衬衫,结果发现自己前段时间和书生卖书剩下的钱连双袜子都买不起,被店主——白费她半天口舌介绍,还试了好几件衣服——追着屁股骂了个狗血淋头。
后来逛着逛着,竟然有一种水土不服的感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竟然有一种迷茫的孤独感,看着眼花缭乱的商铺,欢声笑语的人群,眼前浮现的却永远是梦里那个模糊的身影!一想到她,龙一心直痛得麻木,畏畏缩缩地躲避大家的眼神,低着头走进空无一人的小巷,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一有心事的时候,本能地想逃离人群,而且他更喜欢没人的地方。
她到底是谁?这个世界上有这个人吗?还是他脑海里虚构的一个模糊的影子?自己这段时间已经不做梦了,自从上次她在梦里成为别人的新娘!可是为什么自己不做梦了,反而还是对这个在梦里给了他最甜美的微笑的她念念不忘,那种痛苦的,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快乐的感觉为什么还是纠缠着自己,挥之不去?有时候他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心里想的却是这些,可当这些问题一遍遍地在脑子里回想,却想不明白时,他就面红耳赤,感觉呼吸困难,往往这个时候,他会很狼狈地找个没人的地方让自己冷静下来。
自从那天晚上在孤谷尊的天台上,梦到了她居然是亲戚家的女儿,是一个婚嫁的新娘!到现在为止,她虽然没有再在他梦里出现过!可她好像在现实中,他的缥缈的记忆里回现。
他已经把那个梦当成了他做过的最痛苦的梦,从不知道在孤谷尊的什么时候,当他察觉到孤独和迷茫的存在后,她就突然开始出现在他梦里,她是那么地美丽,以至于那段时间他茶饭不思,忘记了每天繁重的农活,忘记了孤谷尊漫长而死寂的日子,每天从早上一醒来,就想着晚上能躺被窝里再次进入梦乡的那一刻!一天怎么过的,他干了什么事,后来都不记得了!
为了能每晚都做梦,他甚至帮他最讨厌的肥仔干活,一方面是尽量讨好他,不让他打扰自己!
肥仔经常看龙一不顺眼,到羊舌春那里打小报告,但龙一其实是故意在白天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竭,因为书生跟他说过,人经常做梦,要么是被心事纠结,压力太大,要么就是身体太累了,打起鼾声来,也就离做个美梦不远了。
============
后来当这样的幻想频繁地出现后,龙一就不敢去江岸名都了。他让自己迷失在城南旧城,在一条条小巷,在不被人打扰下,一边和孤独迷茫作斗争,一边又贪婪地享受幻想对心灵的麻醉。毕竟在孤谷尊的大多数日子,他一直都是漫步在冷冷清清的野外。
后来他干脆决定享受那种孤独,于是他高仰着头,背抄着手,像刚开始一样,行走在安化巷老城古墙间,感觉自己神气活现地在一座古老的宫殿城墙里巡视,俨然有一种领主的霸气。
遇到天气炎热,太阳毒辣的时候,他就钻进巷子里一些文化古庙——不需要门票,只登记一下名字。
他倒好,每次都在身份一栏填思州学府,至于名字,鬼使神差地写了“龙璐”两个字!一开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璐,后来他才突然想起,这个璐字是当时他走在廊里,从羊舌春的办公室里飘出来的。
进了古庙,他会首先选择趴在树荫下的凉亭里美美地睡上一觉。睡得骨头都酥了,就装模作样地去展览室观赏一些稀奇古怪的古老物件。
一周不到,他就先后跨过了府文庙、万寿宫、乌****的门槛,靠看里面的讲述思州古城历史的图画和当地的神话故事解闷。
后来又顺着小岩关隧洞入口后面的盘山匝道一路呼哧呼哧地爬上兽王山公园,可即使他爬上兽王山上最高的山峰上,站在最高的一块石头或者爬上最高的树,都不能透过笼罩着兽王山浓浓的厚雾,俯瞰兽王山后面的世界——因为兽王山下就是那个常年雾气笼罩的大峡谷,大峡谷的后面,就是肥仔们经常提起的恐怖地方,不久之后,也是他将要去读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