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吧!龙一。我们得去拜访一下你的尊长!”
老人突然变得意志消沉,看着康加威迅速消失的背影,疲惫地说。
他们几乎没费多大功夫,就在孤谷尊院坝外碰到了羊舌春。她正从旁边的山谷隘口走来。
山谷里乱石淋漓、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滑坡严重的断岩。
中间平坦的荒草间有几间宽大简陋、用干稻草和被锯子分解均匀的松木围成的牛圈、羊窝和肉鸡、旱鸭的牲畜棚。
这些也都是她的私人财产,但她从不干这种累活,也不会舍得花钱去顾杂工,平时也都是由孤谷尊的几个皮黄面瘦,有严重营养不良症的女生负责牲口的吃喝拉撒。
看起来羊舌春这一次对检查结果很不满意,只见她满脸怒容,气得歪着嘴走路,以至于她走到龙一他们跟前,才发现了龙一旁边还站着一个老人。
见到老人那一刻,她明显感到很吃惊,眉头紧锁,毫不掩饰厌恶的表情,好像看到了瘟神。
老人脸上那种消沉的表情又不见了,摘下兜帽,以得体文雅的弯腰行了个绅士礼。
羊舌春因为生气拧得皱巴巴的眉头才慢慢松开,阴云逐渐从脸上消失。
“我的天,你的出现真是让我惊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已经有十来年没打过照面了吧!”她激动地上下打量老人,确定没有看错人。
“你是为了他来的?”羊舌春看到龙一站在老人身后,露出疑惑的表情。
老人礼貌地点点头。
“尊敬的羊女士,为了不打扰你,事实上我每个春节前夕都会来光顾你这山清水秀的宝地。是呀!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可我保证,你一定有很好的保养之道,我从你脸上没有看到丝毫岁月的痕迹,你简直比以前更年轻了。”
羊舌春很吃这一套,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好吧!你的嘴巴甜比蜂蜜,逗人欢天喜地的本领一点也没退步!你应该不难看出,我现在已经把坏心情压在胸口,完全是看在你是一个值得我这么做的人的份上!”羊舌春说道。
“那很荣幸!”老人再次鞠躬。
他们走进一扇四四方方、爬满干枯青苔的铁栅栏,顺着细石子铺就的小道,通过狭窄的走廊,来到羊舌春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散发着刺鼻浓郁的薰衣草味。墙上挂着各种羊舌春的照片。
“上官先生,现在你可以跟我说一下为什么你不遵守承诺,不在规定的时间到了之后再把他领走的理由了吧!”
“哦!当然,这件事我是得给你个交待!”
龙一疑惑地看着老人。他就站在门口,羊舌春和老人没有叫他进屋,也没有请他回避!
“确实有这么一个约定。这是我的错,你当然有权力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可你必须得原谅我,我不能对你和盘托出这件事所有的真相,目前来说,我想让他直接进入那里接受一定的教育!这对他以后有很大帮助!”
羊舌春心有不甘地审视着老人,等他继续说下去。
但老人认为这已经够了,最后她很不耐烦地把气撒在龙一身上。
“给你半个钟头,去把你所有的行礼收拾装包,带不走的就扔掉,尽快来办公室找我们!”羊舌春没好气地说。
龙一来到走廊,放慢脚步。
一阵好像绵羊打喷嚏、黄牛咀嚼金属的呜咽声响起,他居然听到了羊舌春对老人哽咽地发着牢骚。
好像是在说,她一直以来都把龙一当自己的孩子对待。相处这么久,现在突然就要把龙一领走也不事先打一下招呼,让她有个心里准备,这可让她一时接受不了!
龙一捂着肚子,差点笑出声。
他敢保证,这种话,他要是还在现场,羊舌春一定说不出口。她一定正在为自己损失了一个免费的劳动力而闷闷不乐!
龙一来到他睡觉的宿舍——轻轻一推,门就扭扭捏捏,发出嘎吱声响,随时都可能从合页上脱落。宿舍里乱得,似乎只比狗窝少了一把稻草。
四面墙纸焦黄,石灰墙皮斑驳、脱落到墙脚,床架早已锈空,床板东拼西凑,实在没办法了,就直接用麻绳捆绑,补个空!
碎裂的窗子角上爬满蜘蛛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更厚一层,上面挂着苍蝇的腿,飞蚁的头,各种倒霉昆虫的残骸。
阳台上到处都是脏衣服、烂袜子和书生从各个山头甚至是粪坑边搞来的石头标本。
整个房间乱得不成样子,幸好羊舌春对他们寝室的状况不像要求他们打扫她的办公室那么吹毛求疵。
整个房间,龙一就几双穿了很久的蓝布鞋和几件要么就是破破烂烂,要么就是脏兮兮的衬衣和长裤。他心情烦闷地把它们胡乱塞进柳条箱里。
龙一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但老人和羊舌春都决定忽视他的存在,有没有搞错,他才是老人来这里的理由,但老人至少应该事先跟他说点什么吧!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老人是什么人?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老人,不知道他与他是什么关系?他要把他带到哪里去?难道真的是那个地方?那个从小就被肥仔看作是每天饮毛茹血,一群野蛮人的聚集地。
眼镜儿在仗着读了几本故事书后,一口咬定只有拥有邪术的野人才能在兽王山里、极端险恶的荒野里生活。所以他们一直用肮脏的骂人的话给龙一起绰号。
比如毛猪仔、蜘蛛黑怪、跛蟹猴……不过他还是暗自窃喜自己现在可以离开这个地方。毕竟这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他最大的追求!
关于兽王山后未知的世界,他从小听到大,而且羊舌春也明确跟他说过,他就是来自那个未知世界的家伙。那里是思州城人很忌讳谈的,曾经也发生过渔民在好奇心驱使下,一去不回的事!
他也被明确告知,如果不出意外,在他成年之时,那里会有人来把他领走。
龙一收拾好后,再次来到羊舌春办公室。
老人重新罩上兜帽,用叫人舒服的语气与羊舌春告别:“愿你万事如意,貌美如花,生命如常青藤永远灿烂、生机勃勃!再会吧!羊女士。在我所能预见的将来要发生的事中,我想我大概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羊舌春假惺惺地作出不舍的表情和他挥手告别。
他们走出走廊,来到阳光明媚的院子里。龙一逐个和站在桂花树下,这么多年一起吃喝,一起没日没夜地为羊舌春干活的同胞们告别。
书生是其中个子最高的,也是平时经常给他讲人生理想,讲生活道理和精彩故事的知心伙伴。
龙一用力地拥抱他,他重重地往龙一胸口凿了一拳,龙一知道这一拳的重量。
大家都以为龙一就要深入龙潭虎穴,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龙一是那个凶险地方的人。
但书生并不为此而难过,他是在为龙一从今以后就解脱了,而自己还得没日没夜地受羊舌春摆布而难过。
这比龙一以后不能在他身边,每天和他早出劳作、日落而息,在山间嫩绿的草坡上躺着听他讲故事更让他心痛。
但他是龙一见过意志最坚定、目标很明确的人。尽管在生理上他有很多缺陷——双腿残疾,一瘸一拐;眼睛萎靡,严重近视;头发稀少,看起来营养不良。
因为白天的劳作和晚上熬夜看书,最近他的眼窝凹陷得厉害,瘦得除了一层皮,就剩一副骨架。
为了溜出孤谷尊,去漂亮的思州学府读书,他尝试过各种摆脱羊舌春的方法,结果无一例外是被羊舌春请人五花大绑抬回她的办公室、发疯似的边哭边扇他耳光,直到她的手痛得再也举不起来——之后会让他在小黑屋呆个一两天,放几条没毒的菜花蛇给他作伴。
拥抱过后,他哆哆嗦嗦地,打开有一股樟脑丸味的一本陈旧的书——《昆虫记》。他几乎是在心里做了很大一场斗争才下定决心把它送给龙一。
这着实让龙一吃了一惊,书就是书生的命呀!这份礼物有多么沉甸甸只有龙一知道。
当然,《昆虫记》这本书对龙一意义重大。这是他在一个喜鹊唧唧、麻雀喳喳、蛐蛐儿在凉爽的树荫下、在他裤腿的褶皱布沟里跳来跳去的儿时,他花了一天时间看完的人生中的第一本书。
书里昆虫的各种生活作息和古怪特征让他着迷,发生在一块草地上、树缝里和水塘边的打斗场面让他如同身临其境,各种捕食与被捕食关系、寄生与合作关系和类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样发生在世界上很微不足道的一堆草垛和柴禾下的故事让他热血澎湃。
龙一当时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
他突然想起来去年夏天书生和他的一场短暂的冒险。
书生在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偷偷带上他翻过孤谷尊插着玻璃的水泥墙,他们一路从孤谷尊跑到思州城,然后从一桥来到双捱关的灯火辉煌的半山腰,顺着一栋废弃、杂草丛生的气象站后面一栋红色土墙——跳到女厕所门口的螺旋楼梯平台上——然后大摇大摆进入培养了很多精英人才的思州学府。
龙一当时一头雾水,不知道书生是怎么找到这么一条翻墙的好地!
他们来到一栋四四方方的宿舍楼前。书生打开随身带着的蛇皮口袋,两人换上两件烂得厉害,被洗得褪色,已经捂出酸臭味的蓝白格子校服——伪装成学生。
书生,他不仅爱读书,长着一张能说会道,一讲故事就要让人流连忘返的嘴,而且可以耳观六路,眼听八方。
最近被街道和周围的高楼大厦围在中间的思州学府刚经历一场大考,而且据说马上要搬家了。他从这次迁移中找到了巨大的商机。
龙一现在都还记得,那天晚上燥热难堪,他留了很多的汗,头发被打湿了、耳朵变红了、累得肚子上下鼓动。
但他兴奋坏了。
他们用早准备好的蛇皮口袋,把学生们扔在寝室过道上,从来没翻过却被撕得稀巴烂的书和用来压箱子、灰尘仆仆的书通通装进袋子。
吃力地从寝室拖下楼,又卖力地一路拖下大大小小的台阶,一直向下拉到学校门口,还不等把脸上的汗水揩干,就又跑回去继续拖下一袋。
他们几乎乐此不疲,一开始龙一还比较忌惮周围的学生异样的眼光,但一看到书生一脸兴奋的表情,他也就卖力地干,直到最后他们被几个同样在收废书、认为抢了他们生意的阿姨赶了出来,但那天晚上靠着书生的聪明才智,他们一夜就得到了书生要偷偷贩卖好几个月水果才能挣到的钱!
书生用那笔钱买了很多他念叨很久的书,龙一给自己买了个熊猫八音盒,他很喜欢从那个铁盒子里,从熊猫的肚子里唱出的歌声。
不过,现在这个熊猫被肥仔砸了个粉碎!
龙一又一一和其他人告别!
直到太阳西沉,他才跟着老人离开了孤谷尊。
他们经过三桥,来到江岸名都后,老人才准许龙一说话,之前他一直埋着头快步走路,龙一得慢跑着才能跟上他!
“我们要去哪里?还有,虽然看起来你认识我,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龙一低垂着头,跟在他后面,小心地问。
“哦!很快就到了,我得尽快带你到你该去的地方,刚才你的道别已经花掉了不少时间。”老人稍微放慢脚步,时不时朝人群中扫一眼。
“至于我嘛!对你而言绝对不是重要的人,所以暂时先不要费口舌把我讲给你听,就叫我上官寿天吧!你大概在孤谷尊听到过很多我们那个地方的传言,是的,我说的就是兽王山峡谷后面。但最好从现在开始,不要再胡思乱想那里面有什么,直到你亲眼看见为止。龙一,不管怎样,那才真正是属于你的世界!”
上官寿天把龙一带到思州城西,他们从几根巨大的石柱下进入兽王山脚下的安化巷,这是一个以吊脚楼的古建筑出名的特色小街道。
街道上全部是青色的鹅卵石镶砌。
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样式古怪的彩旗。
上官寿天很显然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了如指掌。在他们经过一扇扇亮着灯火的门店时,不时有人向他挥手,尊称他为上官长老。
当他们转进黑灯瞎火的小巷子时,他甚至知道哪一块少了块砖,哪里摆着一块石头容易绊倒人。
最后他们来到一条宽阔的街道,上官寿天叩响了一家牌匾上用红墨刻着花田龙凤的木门。
紧接着从楼上响起急促地脚步声。
很快,一个比龙一的鸡窝头还乱的脑袋疑惑地从门缝往外窥视!
然后门被嘎吱一声打开。一个满脸皱纹,眼睛充血的人看清楚状况后,兴奋地上前拥抱上官寿天,同时很小心地瞥了龙一一眼。
龙一看到老人的脸上长着很多老年斑,而且皮肉松弛,脸颊塌陷,而且在年龄上至少比稀里糊涂就带龙一来这里——满头白发的上官寿天大个二三十岁!但他仍然长着像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精力旺盛的年轻人般一头浓密杂乱的黑发。
“上去坐会吧!热茶已经烧开了,夏荷正在准备丰盛的晚餐!”看到上官寿天没有要进屋的意思,老人赶忙说道。
“哦!是的!忙了一天,能喝上一口热茶真是一件比做神仙还美的事,有一顿香喷喷的饭菜填饱咕咕叫的肚子更是美哉!但恐怕对我来说,现在有比享受惬意更重要的事要忙!今天晚上我必须得设法去天空之城参加一场官司,事实上,再不走我就真的要迟到了!这场官司对我们当事人很重要,误了大事可不好!”
上官寿天忙活着把行礼收拾妥当。
老头匆匆地跑进厨房,拿着刚煎好、热乎乎香喷喷的鸡蛋饼揣进上官寿天帆布包里。
“你是打算坐他们的那玩意儿去?”
“我恐怕是这样!最近镇上的飞天狗集体拉肚子,天气变化无常,饲养员又太懒,总是马马虎虎地给它们配错药剂。”上官寿天咕哝道,随即又急忙抬手阻止老人在他烂了好几个口子的兜里掏什么东西。
“这个不用担心,出门在外,每次我都会随身带点钱。事实上,这是个好习惯,因为思州城虽然地方不大,却稀奇百怪,当你以为你完全熟悉它的面貌时,它总有一些新奇的东西突然出现,让你一饱眼福,或者大吃一惊。每次路过同一个偏僻的小巷口,我都能吃到不一样的美食。这就让我养成了每次来这里前一定得多准备点钱的好习惯。
这里的人在吃的方面可真了不起,一种食材他们总能做出各种口味完全不同的美食!嗨!看我,又啰里啰嗦了,我真的得走了。”
临走前,他终于想起了要跟龙一交待点什么。
“这是你花灯叔,暂时收养你,以后你就放心地住在这里吧!具体的事,等我下次来这里后慢慢告诉你!”
看到龙一欲言又止,一脸的困惑和迷茫,他又宽慰道:“等忙完这阵子的事,我会找个机会和你好好谈谈,现在就安心地呆在这里,很快就要上学了,如果这段时间你觉得烦闷的话,不妨帮你夏荷姨干点活。”
上官寿天就像一阵风,来去匆匆,刚说完话,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