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乡县学六十学子俱都在座,请冯博士自择”
冯子愚向黄朴颔首致谢后起身离座走到学子群中,笑言道:“在座都是乐乡士林后起之秀,给我这老朽之人侍书着实是委屈了,不管选到谁,老朽先在此谢过”
没有人说话,就连旁听的县令等人都是如此,当此之时,整个明伦堂内落针可闻,唯有冯子愚略显滞重的脚步声一声声像是踩在众学子的心尖上。
周博文、胡志平,乃至方之仕等莫不被巨大的期待与紧张催逼的满脸通红,看向冯子愚的眼神满是炽烈。
一圈转完,冯子愚将所有学子都看了一遍后终于开口了,“听说今年县学的入学试中有一学子未曾错漏一字?”
周博文心中“咯噔”一声,目光陡然看向方星河。
胡志平心中一空,看向方星河。
方之仕愕然惊诧,愣愣的看向方星河。
几十道目光唰的看向方星河。
方星河在满堂瞩目中起身,施礼,“学生方星河见过冯博士”
“嗯”,冯子愚将方星河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拈须笑道:“默经、通经虽只是入门功夫,但这入门里最见诚笃心性,你能无一错漏殊为不易,如此就有劳小友了。”
方星河再度深施一礼,“此学生之荣幸,不敢言劳”
从昨天开始就让整个县学躁动难安的问题终于尘埃落定,投向方星河的眼神中不知有多少羡慕与嫉妒。
周博文自辨经以来的得意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输了,又输了!
方之仕看着方星河始终没回过神,为什么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旁观的县令、县丞等人从方星河身上收回目光的同时左右探询,想要知道这个幸运儿的来历根底,唯有主簿孙真与赵都头相视一笑,会然于心。
赵都头笑过之后,转身对随行的方之广低语道:“我是真羡慕你呀”
方之广正自激动,闻言不解其意,“都头说笑了”
“有这样千里驹般的儿子,谁不心羡?你呀,是个有福的”,赵都头说完转回身去,见冯子愚已有意退场,忙领了方之广上前为之介绍。
冯子愚走了,方星河跟着他走了,县学的课也没法儿上了。
黄朴见状索性舍了课业,以方星河现场说法给众学子讲起“治学之要,惟诚惟朴”的道理。
这是他最擅长的话题,又有好例子可用,讲的真是天花乱坠,听的周博文百抓挠心,而被他作为反面典型的方之仕更是羞惭欲死,惟一可堪安慰的是方星河不在,其他同窗也不知道他与方星河的关系,否则县学真是没脸再呆下去了。
黄朴讲过瘾了才散学,周博文吃过饭既无心课业也不想回家,心烦意乱的转出县学,不知不觉又到了柳宅,本想着最近来的太频,白衣人当不会见他,却没料到一通报之后居然顺利得见。
依旧是花厅,依旧是熟悉的桂花饮子,周博文坐下就开始愤愤不平的抱怨,滔滔不绝,不吐不快。
让他感动的是这么枯燥的话题,白衣人不仅听了,而且还听的很认真,脸上丝毫看不到半点不耐烦的神情。
抱怨完,周博文心里舒服了不少,白衣人端茶送客后他迅即转回县学刻苦用功,今天暂且让方星河得意一回,来日你我科场之上再见真章。
小爷能服你?做梦!
花厅内,白衣人冲着半个脑袋得意的一扬下颌,“冯博士也选中了他,怎么样?方星河是不是呆鸟?”
“他是不是呆鸟与你何干,值当的你如此得意?难倒……”
说到这儿,半个脑袋蓦地一笑,口中唱起了《诗经》中的《郑风.子衿》篇: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
这是一首女子为心爱男子深恋而不可自拔的情歌,情感表达热烈深挚,尤其是结尾的“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乃脍炙人口的名句。
半个脑袋在这个时候唱起这首诗,所欲调笑之意已经明显的很了。
若是一般女子此时听到这歌必定会脸红,但白衣人却很不一般,端坐中脸色丝毫不为所动,等对方唱完了才道:“我与他是《高山流水》,你却来唱《郑风.子衿》,世间不知所谓者,以你为甚。难倒女子欣赏一男子就必定是儿女子之情?难怪你始终听不懂我的《长清》”。
乐乡城郊七里处有小空山,山腹半空,顶似悬鼓,鼓上有观,名曰小空观。
山非名山,风景却绝佳,山上初冬层林尽染,颜色美不胜收;山下便是沔水日夜东流,有朝阳夕阳霞染粼光之妙,白鹭翻飞声声清唳之美;天气晴好时还可逛一逛山腹看钟乳怪石姿态各异,叹天地造化之工,实是第一等修身养性的好所在。
冯子愚就借住在小空山上小空观,方星河父子也就随他上了山。
这一日艳阳高照,天青气爽,方星河本想着老先生或许会一出游时,冯子愚却命其在观外歪脖松下设书几,置文房。
歪脖松亭亭如盖,书案置好,冯子愚洒然而来,倚松而坐,手指书几道:“坐,我们开始吧,某先试试你的默经通经功底”
被天上馅饼砸中的方星河不敢有丝毫杂念,肃身端坐,静候出题。
冯子愚也未执书,目注空山信口而问,声如古松,苍然遒劲,方星河凝神而答,音清气朗,活力勃发,因内容皆出于《诗经》,问答之间两声交叠竟是别具美感。
站在远处的方之仕手按腰刀看着松下问答的图景,口中说不出也说不清,心中却能感受到这画面真是极美。
看着方星河的背影,久而久之,方之广在别人眼中有些过于僵硬的眼神慢慢变得柔软起来,像一口破冰解冻的深潭,望不见的幽深里不知藏着多少不为人知,也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十几年了,当年襁褓中的那个婴儿终于长大了!
松下问答终于告一段落,冯子愚以手抚须满意的点点头,“看来你在县学入学试中不错漏一字实非侥幸,确是到了习辨经的时候”
关于辨经方星河实在有太多的疑问,闻言也顾不上思虑其他,径直将胸中疑惑一一陈说。
冯子愚听完哈哈而笑,“你我倒真有几分缘法,尔今日之惑正是某当日之经历也,以为既已通经悉知其意,又何须再辨?”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冯子愚短短一句话把方星河疑惑,乃至于困于辨经的根源点的清清楚楚。
是啊,《诗经》学也学了,背也背了,现在不要书,三百篇每一首在脑海里都清清楚楚,每一首的每一句什么意思,几个意思也都明明白白,学到这一步还不够,还要辨什么?
“学生所惑,正是如此,请先生开示”
“你确实已知《诗经》之义,但你心中所会所记乃是孔颖达的《诗经》,是大毛公毛亨,小毛公毛苌的《诗经》,乃至是韩婴、申培、辕固生的《诗经》,你的《诗经》在哪儿?”
“我的《诗经》?”
冯子愚手拈长须微微而笑,“是啊,习经若只止于通经,往大者说是经学将再无寸进,往小者说则是习经人永远拾前人之牙慧,如此还说什么诗无达诂?辨经之要在辨,在探幽发微,在发前人之所未见,在找到属于你自己的《诗经》”
醍醐灌顶,莫过于此!
方星河从沉思中抬起头,刹那间青山古松分明未变,心中却觉眼前所见份外不同,山还是那山,却又不再是那山,随之涌起的拨云见日后疑惑尽去的畅爽简直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他是真的明白了,既明白了冯子愚的意思,也明白了前段时间辨经始终难以进入状态的根本原因。
归根结底就是对《五经》以及《五经》研究名家们的敬畏感太深,以至于根本不敢跳出他们画好的范围,每一思及《诗经》脑海中首先想到的就是孔颖达怎么说,毛诗序怎么说,并以之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即便偶尔有跳出圈子的试探,马上自己就把自己给否定了,毕竟那可是孔颖达和大毛公小毛公啊。
简而言之就是学经学的走火入魔了,学到丢失了自己,也不敢有自己。
以如此只惟书的心态想要辨经根本就是不可能,人言儒佛相通,此即佛家之“我执”是也,这是心障。
欲解心障,先破我执。
方星河笑了,这是他自入辨经阶段的学习以来第一次畅爽之笑,笑的无比轻松惬意。
如释重负的笑容中,方星河起身向冯子愚深礼为谢,冯子愚亦笑,放下拈须的手虚空一抬道:“起来吧,听他人点拨不过一句话,自己要真明白却难,你比之我当日可要快的多了”
一老一少于松下相视一笑,辨经的授课由此开始。
方星河牢记敬畏经典,勇于创新八字箴言,在豁然开朗的经学新天地中放马奔驰,进境之速不仅很快追平了前面落下的内容,也让冯子愚为之惊喜。
的确是惊喜。因为方星河的思维方式太怪,或者说角度太新,思维太开阔。好像在他打破束缚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能束缚他,他常常常迸发的如天马行空般的想法就好像是从另一片天地来的一样。
正如人无法靠拽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拔起来一样,每个生活在特定时代的人必定会受到时代之局限,行动如此,思维亦如此,但在方星河身上这种局限却消失了,这意味着多少的可能性,多大的一个新天地?
冯子愚穷治《诗经》数十年,功底之深厚当世几不做第二人想,这是他的优势,同时也是他的局限。似他这般已经会当临绝顶的宗师级人物想要在领域内再做寸进都已极难,难就难在思维的突破。
本以为这种突破已是终生无望,这本就是古往今来无数大家学者走到巅峰后最深沉的无奈,因为人力有时而穷,而当世已无人再能给予他们新的启发与灵感。
方星河用自己的另一片天地给了冯子愚梦寐以求的灵感启发,当他拨云见日指给方星河一个经学新世界的同时,方星河也还给他了一个新世界。
一时间《诗经》研究的新角度、新方法、新思维纷至沓来,冯子愚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渺小,更看到了他突破壁障将《诗经》研究推上一个新高度的光明未来。
山后有山,高山犹在云雾缭绕间,这是一条孤独的路,更是一条永无尽头的路,但在看到新世界,看到山后之山的那个黄昏,趺坐于古松下的冯子愚眼角却由衷沁出了欣喜的泪珠,
自从几十年前第一次捧起《诗经》开始,数十载筚路蓝缕,他怕的从来都不是孤独,而是望断天涯终无路的惶恐与无奈啊,如今云收雾散,高山在远处,长路在脚下,又有何惧?复有何惧!
这一趟乐乡之行,来的太对太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