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层笼罩在这场婚姻上的雾,终于在徐志摩这声宣誓般的尖叫中散去。一个长久以来被隐藏的事实,也终于露出了尖锐的轮廓。
幼仪想不通,她从来不懂他。现在,她更是拿不准徐志摩的脾气。那天晚上之后,他们再没有说过话。几天后,徐志摩连早饭都没有碰,便出门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几天后,同住的郭虞裳提着皮箱也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无依无靠的幼仪,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幼仪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就算只做一日夫妻也有百日恩情,更何况幼仪已经为他生了一个儿子,现在还怀着另一个,但徐志摩就这样一走了之,直到幼仪离开,都不曾出现。他没有给在伦敦举目无亲的幼仪安排生活的去路,只是将她放在那里,一直以来就那样放着,不闻不问。
无奈,幼仪给当时在巴黎的二哥张君劢写了封信,说徐志摩要和她离婚,说她怀孕了。她问二哥,她要怎么办。张君劢回信了,信的第一句是:“张家失徐志摩之痛,如丧考妣。”然后,他才说,幼仪你到巴黎来,腹中的孩子千万留住,二哥收养。于是,幼仪走了,离开了沙士顿的房子。身后的门轻轻关上,隔开了她生命中一段,最不忍回顾的旧生活。
(五)离婚,笑解烦恼结
张幼仪再次见到徐志摩是在转年3月的柏林。一个星期以前,她刚刚生下了她与徐志摩的第二个儿子徐德生。在这个三月,幼仪迎接了一个新生命,也与一段旧式婚姻诀别。1922年3月,由吴经熊、金岳霖等人作证,徐志摩与张幼仪在柏林签署离婚协议。徐志摩成为中国西式文明离婚第一人。
离婚,这在当时是个革命性的举动。在这些以革新,甚至以革命为口号的热血青年眼中,包办婚姻简直是对人权的压迫。它扭曲了人类的自由情感,亵渎了神圣的爱情。正如徐志摩所说:“无爱之婚姻无可忍”,所以,“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但是,“追求自由爱情”这几个字,还远远无法承担徐志摩式的青年对“进步”希望。
徐志摩嫌恶的是守旧的一切,与一切传统下的腐旧。要反对旧,可旧是什么?旧抽象得很,你必得找个形影,旧诗,八股文,旧婚姻……很不幸,那桩父母精心挑选并打造的婚姻,正正撞到了徐志摩喷涌出的新思想的岩浆上;很不幸,何其无辜的幼仪成了那守旧的形影。
所以,徐志摩离成了婚,便是一场胜利。他登报发了个启示,还送给幼仪一首诗,叫《笑解烦恼结》。他在诗里对幼仪说:“……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消除了烦恼!”
所以,当这婚离成了,烦恼结解了,“旧”的阴影散了;所以,当幼仪在离婚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时,徐志摩会对她连声道谢,谢她帮助他对旧传统进行了一次猛烈而成功的打击;所以,在幼仪与徐志摩离婚后的很多年里,她与徐志摩的关系反而近了。他们会经常通信,与对方谈未来的打算与生活的琐事。徐志摩甚至还向人夸奖幼仪,说她是个很有志气的女子。他开始觉得这个女人可以稳稳地独立,会觉得她的“思想确有通道”,会觉得她什么都不怕,甚至觉得她有可能“丢几个炸弹,惊惊中国鼠胆的社会”;所以,那段旧式的婚姻是徐志摩心头的结,阻碍了他看到张幼仪身上已经拥有的,和可能拥有的好。
离婚,在当时多少还带有点戏谑的味道。据赵元任的妻子杨步伟说:“那时还有一个风行的事,就是大家鼓励离婚,几个人无事干帮这个离婚,帮那个离婚,首当其冲的是陈翰笙和他太太顾淑型及徐志摩和他太太张幼仪,张其时还正有身孕呢。”只要是旧式婚姻,就不管不顾地鼓励人家“解烦恼结”,这是不是也是那个时代的新潮文人,与时代一起生的病?当徐志摩要与成全了他自由大义的张幼仪握手相劳,欢庆解散烦恼结的时候,他觉得:我解放了自己,也是解放了你。但不知他有没有为这个被他牺牲的女人考虑过出路,考虑过公平。
推翻自己的包办婚姻,似乎是那个时代接受过进步西方进步思想的文人,在反对所谓的腐朽传统时,运用的共同武器,无论这些人的性格或是主张有怎样的差别。也许,这是新思潮在碰到旧体制时,本能竖起的倒刺,亦或许,这是一个新潮文人在被拉入一场旧婚姻时,仅有的可供选择的反抗方式。但无论如何,在这场新与旧的较量中,女性永远是角力的被动方。
无论是革命还是游戏,徐志摩离婚的举动在张幼仪眼中,不过是为了追他的新女朋友。多少年过去了,幼仪仍坚定地认为,如果没有新女朋友,徐志摩不会那样急着要离婚。什么理想与勇气,那不过是徐志摩为了追到她的女朋友而找的借口。这样的行为称不上壮举,如果他只是单纯地依着自己的意思,因这场婚姻里没有“爱”才离婚,那才是壮举。幼仪的想法不无道理,但却也并不能说与“自由勇气”完全无关。只是,当这一切被时代的镜头定格住时,“徐志摩为林徽因而离婚”便自然地被虚化,而“自由与勇气”的轮廓,则显得异常清晰。
与徐志摩离婚后的张幼仪,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她在张君劢的帮助下,入德国裴斯塔洛齐学院攻读幼儿教育,归国后在东吴大学教德语。再后来,她在四哥张公权的支持下出任上海女子商业银行副总裁,成为中国第一个女银行家。与此同时,幼仪还集资,在上海静安寺路开办“云裳服装公司”,任总经理。1934年,她在二哥张君劢主持成立的国家社会党内任财务。作为女人,她的风光,一时无两。
但对幼仪来说,最值得安慰的可能是她在徐家的地位不但没有因离婚而丧失,反而更加稳固。徐申如认了她做干女儿,这使她在实际上,即便不是徐志摩的妻子,却还是徐申如的儿媳妇。她仍帮着徐申如料理徐家大大小小的生意,参与徐家大大小小的事务,甚至连后来徐志摩再婚,徐申如都不忘记她的意见。张幼仪海宁硖石徐家少奶奶的地位,不可动摇。
或许有人会说,正是徐志摩的遗弃,才使得张幼仪成长。但毋宁说,是张幼仪自身潜藏的特质,让她在被遗弃的日子里,走向了独立。那种特质,在她少年时将她带进了学堂,但却在她的结婚后寂寂沉睡。于是她坚定地守着传统,或为侍奉公婆而放弃学业,或夫唱妇随做个无怨言的家庭主妇。因此,即使她走出了国门,却没有走出传统为女性划定的圈。而当她被自己信赖的传统遗弃后,她潜藏的特质及时地苏醒。正因如此,她才有可能理解徐志摩的思想,认同他的做法,从而接受徐志摩离婚的主张。但更重要的是,她再一次地,因这种特质的苏醒而走上了新式女性的路。中国第一场西式的文明离婚中,不但有徐志摩的勇气,也有张幼仪的勇气。
至此,与张幼仪有关的剧情,缓缓落下了帷幕。她幸运地在这座舞台上,有了能让自己独自站立的角落。她在徐志摩给她的一时痛苦中,找到了通向一世幸福的路。现在,她所要做的,便是在属于自己的那方戏台上,静静演好自己的故事。而另一边,徐志摩的人生戏剧,才刚刚进入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