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表达对郭沫若的欣赏:
“沫若兄,要是仿吾兄还有湖南人特有的那种狷急,我希望你的气度要大些。如果你真的相信我的话里怀有恶意,我只能深深地道歉。但我相信你不会那样的。真的,你就一斧子劈开我的脑子,也绝不会发现我有一星半点的不良用意的。……我只当沫若和旁人一样,是人,不是圣贤,我不佩服‘泪浪滔滔’这类句法,并不妨害我承认沫若在新文学界是最有建树的一个人……”
文章写得好,这态度也是十分恭敬。把郭沫若和雪莱华兹华斯放在一起比,创造社想来也不会有意见。这******发表后,也就算徐志摩弃械投降,所以这场笔战没有真正打起来。但值得一提的是,徐志摩在这场事件中,得罪的不止创造社,还有文学研究会。
还得从这次泪浪事件之前说起。徐志摩归国之初,郑振铎等人发起成立的文学研究会与郭沫若等人的创造社,是文坛风头最劲的两大团体。当时双方发生了一系列争论,气氛颇不融洽。“天真单纯”的徐志摩当时不知深浅,只想着结交社会精英才俊,因此与两边都有了接触。如果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坏就坏在,他在跟创造社示好时,曾给成仿吾写过一封信,里面有这么一句:“雅典主义,手势戏——我笑到今天还不曾喘过气来,且看那位大主笔怎样来答辩!”——“雅典主义,手势戏”指是的茅盾的一处翻译错误,“大主笔”正是文学研究会的郑振铎。
本来是私信,结果,“泪浪事件”中,成仿吾一气之下将这信公开了。文学研究会的人看到徐志摩写的这信,会作何感想,徐志摩不用想也知道。明里示好,暗里嘲笑,难怪会被成仿吾说成是“假人”。不过幸好,郑振铎那边没有追究。或许正因有这次事件,所有人们才会推测,徐志摩想办“聚餐会”,或许也是因为在这次事件中,他把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一并得罪了;同时他也感到,与创造社也好,与文学研究会也罢,风格总有些不相投的地方,所以只得自己组自己的团。
这次,创造社的火算是暂时灭了,事情也告一段落。但他那支笔,似乎除了用来写好文章外,就是专门用来惹祸的。接下来,他又惹恼了鲁迅。
(五)志摩的音乐与鲁迅的刀锋
1924年冬天,“语丝社”成立,它的刊物《语丝》也随即刊行。鲁迅、周作人、林语堂、钱玄同、孙伏园、俞平伯、刘半农等,是它的主要撰稿人。这些名字,一下便为《语丝》定了基调:反旧立新,针砭时弊,或庄或谐,简洁明快。这风格怎么看,都跟徐志摩挨不着边。但是,语丝办刊兼容并包,不拘一格。所以当徐志摩把他译的一首波德莱尔的诗——《死尸》,以及一篇充满了强烈神秘感的题记投给《语丝》时,《语丝》编辑还是将它刊登了。
这晚,鲁迅睡不着,于是披衣点灯看《语丝》,看到了徐志摩的文章。单是那首译诗还好,该死的是那题记中的一段话:
“我深信宇宙的底质,人生的底质,一切有形的事物与无形的思想的底质,只是音乐,绝妙的音乐!天上的星,水里泅的乳白鸭,树林里冒的烟,朋友的信,战场上的炮,坟堆里的鬼磷,巷口那只石狮子,我昨夜的梦……无一不是音乐做成的,无一不是音乐。你就把我送进疯人院去,我还是咬定牙龈认账的。是的,都是音乐——庄周说的天籁地籁人籁:全是的。你听不着就该怨你自己的耳轮太笨,或是皮粗,别怨我!”
徐志摩论的是音乐。廖辅叔在《乐苑谈往》中曾说,徐志摩对音乐也颇有修养,因此文章中不时写些与音乐有关的事来做帮衬。这文章倒是符合徐志摩一贯的浪漫主义风格,想象华丽,玄乎其玄。可这种夸张不落实地的语言,正是鲁迅最不愿嚼的。更何况,鲁迅视《语丝》为珍宝,岂容这种不实浮夸,态度居高临下,漠视残酷社会现实的文章在这里出现?于是,他拿起笔,瞄准了徐志摩。只是这一次,他手下留情,一向寒光闪闪的投枪,换成了软刀子。
鲁迅只是调侃,说自己是个苦韧的非神秘主义者,所以无福听到徐志摩的“音乐”。接着,他模仿了徐志摩的笔调,神秘了一回:
“……慈悲而残忍的金苍蝇,展开馥郁的安琪儿的黄翅,唵,颉利,弥缚谛弥谛,从荆芥萝卜玎琤淜洋的彤海里起来。Br-rrr tatata tahi tal无终始的金刚石天堂的娇袅鬼茱萸,蘸着半分之一的北斗的蓝血,将翠绿的忏悔写在腐烂的鹦哥伯伯的狗肺上!你不懂么?咄!吁,我将死矣!婀娜涟漪的天狼的香而秽恶的光明的利镞,射中了塌鼻阿牛的妖艳光滑蓬松而冰冷的秃头,一匹黯黮欢愉的瘦螳螂飞去了。哈,我不死矣!无终……婀娜涟漪的天狼的香而秽恶的光明的利镞,射中了塌鼻阿牛的妖艳光滑蓬松而冰冷的秃头,一匹黯黮欢愉的瘦螳螂飞去了。哈,我不死矣!无终……”
不愧是鲁迅,想象之妙,言辞之绮丽不输徐志摩。最后他说:“咦,玲珑零星邦滂砰珉的小雀儿呵,你总依然是不管甚么地方都飞到,而且照例来唧唧啾啾地叫,轻飘飘地跳么?”显然,这是告诉徐志摩这只小雀儿,别在语丝这儿跳来跳去。这番戏谑讥讽着实呛得徐志摩喘不过气来。他算是彻底领教了鲁迅的功夫,从此在《语丝》销声匿迹,甚至连辩解都没有。可就算辩解,就算回击,他徐志摩又哪里是以辛辣讽刺见长的“语丝文体”的对手。
其实,徐志摩的那段“音乐”未必真的犯了鲁迅的多大忌讳。非说有,那或许是那句“你听不着就该怨你自己的耳轮太笨,或是皮粗”,让鲁迅觉得徐志摩一副居高临下姿态,自夸自赏;亦或许,是徐志摩把“战场上的炮”,“坟堆里的鬼磷”都当成了“音乐”,这让鲁迅觉得他是在冷眼旁观残酷现实,冷漠而残忍。
徐志摩为人,浪漫激荡于血液,理想得超越现实。文如其人,所以他写起文章来有时也确实浪漫得不着边际。所以他的文章在当时的中国,显得离人间烟火太远。但仅就一篇味道不合自己口味的文章,鲁迅真有必要尖酸至此?徐志摩自己也纳闷,他到底哪里开罪了鲁迅?于是,在给周作人的信中,徐志摩便委屈地说:“令兄鲁迅先生脾气不易捉摸……,听说我与他虽则素昧平生,并且他似乎嘲弄我几回我并不曾还口,但他对我还像是有什么过不去似的,我真不懂,惶惑极了。”
徐志摩的惶惑不是没有理由,因为他与鲁迅也曾和谐相处过。
1923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出版,除了出售外,还留了一部分赠送朋友。赠送的对像中,也包括徐志摩。徐志摩看过后,觉得不错,便写信给英国的魏雷,说他的朋友最近写了一本书不错,打算买一本给寄给魏雷。又是送书,又是以“朋友”相称,看来,原本双方有交情,可能不一定有多深,但也算有情份。所以,此番徐志摩无法理解鲁迅的气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