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凝望这盏矿灯,看着那乌黑的灯罩里面安置了一个显眼的疝气竖立灯管发呆,不知这个裹在囚笼里面的白色精灵还要在此受刑到何时.锈迹斑斑的铜线懒洋洋地将这两样东西一起串挂在斑驳的天花板上,由于年代的久远,那破旧的污渍和印痕,如水过湿尘般若隐若现.A-1区车间里面堆满了盛载半成品DVD盒的铁皮斗卡,全部毫无例外地被铺上了厚厚的防水布,满以为可以藉此抵挡俗世的侵袭.另外一头,则是堆成一人高的塑胶盒,外形有些像东风大卡车上面的电池盒,但其实里面装的都是DVD盒不良品.再往前走是第三道门,上面挂着一个安全出口字样的塑料提示牌,白色的字迹已经半脱半落,此刻看起来像摇摇欲坠的蜡烛,它的旁边用胶带张贴着一张警告:任何情况下挪动该消防提示灯者罚款两百元.右手边是那部每天不知要重复上上下下几千次的货物升降梯,由广州东升电梯公司制造,已经在此处营运了整整五年;左手边通过肮脏不堪的楼梯,可以直达天台.两排窗户贴满胶纸,连缝隙都被水泥封死,除了能时刻感受到外面炽热的太阳光,就只剩下这些四处飘荡漫天飞舞的尘埃,和满目苍夷的萧条景象.
10086来的信息提示说,东莞的天气将持续高温,请大家注意防止上火和感冒,然后又顺便推销了一下镇上那家仙味人家餐厅的老火冬瓜汤,说喝了能祛火提神.我还没来得及按下删除键,就听到了外面凤凰路上很急促的一阵刹车声,忙跑到窗口掀开窗帘:原来那个摩托车差点撞死一只小哈巴狗.那卷毛的小家伙此刻正蹒跚在这柏油路上,一边吐着猩红的长舌,一边用惊恐的眼神左顾右盼,似乎害怕危险会再次降临.还好你没死,我心里暗自庆幸道,不然该轮到别人倒霉了.不知是否反常,黄麻岭的这个冬季来得很晚很炎热,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乘凉的角落,酷似春城那个曾被风吹过的夏天一样.
那年夏天全是天晴,因为有你陪伴,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记得有一次相约去南屏街买东西,才挂完电话却发现这台小绿佳竟然没电了,我只好将它推到村口那家快充.
明明约好一点半,你又迟到了,真不知是否每个女孩都爱姗姗来迟.我们从三合营走到南屏街,短短的三十分钟路程,感觉不过片刻光阴.已经不记得有过多少次回眸看那繁华的街景,不记得多少次聆听到因为不断重复而更显单调的城市噪音,更加遑论曾多少次认真地凝视近在咫尺的身边的你.经过近日隧道的时候,我骄傲地告诉你自己曾在隧道里面以时速65公里一路狂奔的经历,你不过笑笑,全没有同意或者赞许的意思.我有些失望,因为感觉不到爱的存在.相信谁都会心有不甘,更何况我不过想得到一句温柔如水的话而已.那时春城六月的天空很蓝,像你我灿烂的笑脸,天真聪明,而又复杂幸福.当路过南屏步行街和正义路的交叉口时,偶然转目留意到一座清真教堂就在身旁,那时刚好有一个头裹白色纱巾的女教徒从里面匆忙走出.记得我曾问过你家人的情景,你好像只提到你的母亲有这个裹纱巾的习惯.天知道那时我为什么会这样问.其实那时我的真实想法却是想进去参观,看看在别样的信仰引导下,不用再次经过读完整部《古兰经》,是否就可以了解整个回族的习俗.你调皮地说不行,因为我现在的使命是,陪你逛完这段剩下的旅程.当天正义路人潮如涌,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地赶路,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交叉前行,我却似乎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世界小得在我眼里,只能容下一个你.
还记得那年夏天好热,如我曾疲惫的心情一样.
你知道吗?一直以来很希望看到你穿裙子的模样,可惜时间并没有让我逮到这个机会.想想那时素面朝天的你都已经这样好看,如果真的有一天忍不住要浓妆淡抹了,那还了得.我有时想,如果当天那段路永远没有走完就好了.曾那么甘心迁就着你的心情,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甘心放弃自己曾那么固执的坚持.
多年以后在东莞这里,当相同的情景再次在身边另外一个朋友身上出现时,王琴告诉我,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你还在乎,或者曾经在乎过就行.
王琴是车间里面5号工位的目测,主要工作是检查DVD盒上有无字印脱落或者焊膜不良.伊人很爱笑,也很善良,最爱吃的零食是阿尔卑斯棒棒糖.有一次竟然带进车间里面,一人塞给我们一个.看着这被塑料纸紧紧包住的棒棒糖,我笑着调侃道,琴姐你把甜蜜都传染给了别人,小心剩下的悲伤要一个人扛.
王琴说不要紧,我还扛得起.大家当然笑得更开心了,只剩下我却突然想起远在玉溪的凤凰姐姐当年的那个承诺,却再也笑不出声来.
多年以前,凤凰姐姐曾说如果我去玉溪,一定要请我吃哈根达斯.那时我随口答应,孰料后来伊人跟着风哥直接回了江苏老家,害我白白在昆明等了将近两个月.我们那时的关系,真的曾经好过世间许多朋友,无奈连朋友也难常聚.如果能给我一个惩罚别人的机会,我一定会瞬间飞到凤凰姐姐和风哥面前,要他们还我当年一个小小的承诺,并处罚他们恩爱彼此一生一世.
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会如此,有时当我看到身边的朋友甚至别的陌生人幸福时,心里就会感觉幸福.
我想,这大概是源于简简单单的满足和并不奢侈的拥有.
还记得那天准备去红安百货买水喝,当路经那家福建沙县小吃的时候,在一棵靠路的白杨树下拾到了一包粉色的纸巾.将他翻转过来仔细再看一次,原来这两面喷印的是同一首诗:
Festival
爱情(有你相伴的情人节)
有一种爱但求相濡以沫
携手到老
有一种爱不需要海枯石烂
只求坦诚以对
宽容只是因为理解
温柔只是因为疼爱
后来我在红安百货的纸巾区逛了三个来回,找寻的目光始终在那些三层的高大商品柜上面流转,心里期待着可以和他重逢.直到那年轻漂亮的导购小姐跑过来说本店的清风已经售罄,那关注的眼神就像盯着一个小贼.
我忙说不要紧,我不是来买清风的,更何况我兜里还揣着一包呢.
离开红安百货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下午将近一点.外面太阳好大,凤凰路上的石子们正透过那层厚厚的沥青油面,不安分地想要往天上浮.天气炎热,晒得气候更加干燥,由于路上没有摩托车,我只好笨手笨脚地提了两代Festival手帕纸一个人往回赶.当打开房门时才想起竟忘记要买水,不觉傻傻地笑了.
我总是习惯在顾此失彼中寻找自己生活的平衡,却似乎从来没有得到真正的平衡.当年在春城如此,想不到我逃到了海角天涯的这里,那害人的习惯还是会这样继续.
接到刘灿明的电话,才想起下午还要去染红发.刘说,不要染得太鲜艳,到时候假如你后悔了想重回富东就麻烦.
我说不会,理直气壮地拒绝了他的忠告,并告诉他,富东已经成为我的过去式,虽然那些留在我心里的记忆还来不及整理和清除,但是不要紧,我已经拥有转身的借口.
我有时常想,生命如流水一般随遇而安,有时倒不如真的放弃追逐算了.当年你不也是这样的吗?我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你已经坐在我的前排,等好戏差不多收场,我准备提前离开的时候,为何你还迟迟不愿意动身.台上的霓裳丽影真的能胜过这世间的真情实意吗,还是你一如既往的固执在作祟,又或者我根本不应该拥有了解和懂得的权利.无论怎样都好,我只是想告诉你,谁都有天分来演绎自己的人生,但不一定非得上台不可.千万别以为自己很坚强,其实所谓坚强,不过用金钱和感情堆砌起来麻痹灵魂的替代品;如果不用替代,那才叫做真心.
其实这道理有些类似于,我们都害怕变老,无非是因为我们正在目睹别人老态龙钟的可怕模样.
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属于固执的那一类,比如相信偶像和自己的习惯.当这家理发师正准备收刀时,我说等等,麻烦你把右边前额的头发剪短,刚好长到可以覆盖镜框的上边就行了.理发师摇摇头道,如果这样,淡紫色的效果恐怕不太明显.
我说不怕明显,被人随便瞧出来了才怕呢.心想对于被欺骗的现实,无非是使用各种障眼法,昨天你骗骗我,今天我稍微变色一下,也忽悠一下你们的眼睛.
当万宝路的烟丝在空气中肆意随着奔腾的火苗燃烧时,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六点,我看着半残的它正在一边释放炙手可热的温度,一边想要偷偷潜入我那能够埋葬七情六欲的肺里.记得有一个烟友曾告诉我万宝路红色装和蓝色装的真正区别其实在于,是否是授权给了湖南中烟工业生产制造,因为蓝色装的,乃是香港制造.
我点点头,心想没有授权又能如何,还不是该过界照样过界.
远处夜幕降临下的东莞显得很安静,站在这天台上吹风的同时,可以一边看着日渐西斜,一边观察入夜时分的景象,一边感叹活生生巨大的生产力的存在.勤生厂区的左边是崭新的富东厂区,而远处黄麻岭的尽头是富港厂区,只是不知富强厂区藏在这高低参差建筑群里的哪一个角落.这三富的实力,听他们常年留守在东莞的人说,竟抵得过半座广州.我不敢想象.一条整整齐齐的柏油路从南至北延伸开去,两旁栽满高耸的棕榈,树和树之间的距离和路灯之间的距离几乎一样.眼皮底下那个交叉口的右侧是正在进行白夜班交替的阳光玻璃厂,我却已没有太大的心思留意,即便早就知道那里住着一个和我有着一样血缘关系的人.
一辆黄色的巴士沿着凤凰路往东坑路口的方向缓缓启动,车牌上写着从长平到樟木头,因为车里开着顶灯,依稀还看得见票价.
但我分不清它到底是离开长平要去樟木头还是相反,我真的分不清它的方向.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勤生的门牌,刚好亮起一盏门口的灯,瞬间如夜间的明星一般,闪耀着旧而刺眼的光彩.
那门牌很新,上面写着黄麻岭凤凰西路1号.这勤生公司的英文名叫做TITRON,隶属香港勤生企业的一个小分支,按厂里职工们对于工资的调侃,真的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门口的保安此刻正在指挥着一辆出厂送货的大卡车,估计那货物应该是要运抵东京的,因为我看到了纸箱上喷印有Tokyo的字样.
晚间下班以后突然收到一条陌生的信息,没头没尾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昆明,并说会在白云路那家谭鱼头替我接风.白云路家乐福旁边的谭鱼头很出名,就像昆都的鱼游天下一样名满春城,而我身边曾经知道这个地方的朋友,算起来绝对不会超过五个.由于前一段时间手机和号码都丢过一次,所以仅凭这一两句话根本无法猜出他到底是谁.但出于回敬问候的好意,也许他是出于真心的关注也说不定,我还是用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符回应了这篇询问的信息,虽然没有直接打电话给他,但这已经彻底改变了我一直停留在这里的初衷.
除了那个叫做M的女孩,我并不想再牵扯任何留在昆明的人,那些过往的悲伤让我直到现在都还无法准确地感觉到快乐.那些过往的人却仍旧时时出现在我毫无防备的内心深处,随时给我迎面一击,甚至不惜甘心沉淀成为心魔,而我又只能选择苦苦挣扎着将他们忘记.没有找到实话实说的勇气,我只好告诉他人在东莞,而且在这里过得很好,暂时因为某些原因还不能够回家,也不能回春城.
所以请你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