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当刘伟文敲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整理一月十号当日的产量报表，时间刚好过了四点。除了K-T日本向的第八柜昨天已经出货和德隆厂的轻量化差不多接近完成以外，剩下的大多数订单才刚刚起步。撇了一眼放置在桌角的小台历，不知不觉龙年已停在脚下，想想去岁在春城上马村独守空房看淡日薄西山的情景和如今却外千里之外静听海浪冲击贝壳的响声，那时哪里能料到直入隔世般的遥远距离其实近在咫尺，而当他日有幸在异乡闻着这片聚散有时却变化无常的空气时，感觉这一年的沧海桑田也才不过眨了眨眼皮。人总是喜欢用过去的心思对待活在现实里到处面临的无奈。目前本厂还有两批货物在赶，加上上个月离职的员工又多，所以有时在人手调配上捉襟见肘。如果碰上加班，我只好假惺惺地朝着焊膜部的同事们低声下气，至于这话说得到底有多虚伪，有时连我自己听了余音都觉得恶心。
当这个从头肥到脚的刘伟文离开的时候，他才把攥在手里的那一沓文件递给我，然后语重心长地示意我是拉长，并说老郭不在以后有什么事就仰仗我。我应付式地笑了下，还好脸皮没有害臊到抽筋。Tipo110558这个订单出现全检和围板的质量问题，他要求装配部集中开会，并立即采取更正措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说好，顺手接过这沓复印纸。头三张是用数码相机拍摄的问题点的复印件，最尾一张附着一封来自德隆的Email，已经用A4纸张的打印出来，看样子是原信。
Dear Alvin，Raymond，
Altech found the 7mm cases carton broken，see attachment.
They requested the investigation of the cause and send the replacement. The NG number is 137pcs.
Would cs arrange the replacement ？
Kindly check attachment and have your comment.
Would you find out the photos taken while closing the container door ？find the po# and shipment date from the photos.
Regards，
Chris
日期是2012年1月10号上午12点多，看来这批货应该还未来得及出海，否则日本方面将会有正式的投诉信抵达。我知道Chris是Chris Mak，年纪在二十五六间，没事整天戴着一副眼镜装斯文，正式的职位是德隆厂区特派驻守勤生厂区的QC，直接隶属管理高层。这份电邮是写给老板然后再用复印的形式张贴给各相关部门的，主要反映7mm DVD 盒子出现了质量问题，要求本厂QC人员重新抽检这批货物并提交相关报告单。我也是到此刻才知道原来老板不是Allen而是叫做Alvin，听他们说中文名好像姓刘。
看完这几张纸，我轻轻移开手掌，那原本光滑无比的桌面立即出现五个显眼的指印，我没有意识到刚才按住桌面时用力过度，原先还以为是长时间不打扫卫生以致上面飘落太多灰尘的缘故。当按部就班填好那生产报表最后一个空格的数字时，我突然调皮地想用计算器统计下当天生产的总数，虽然后来通过科学的计算证明了这个结果还是一成不变。看来生产的预期不会因为人的希望越大产量就会越大，它根本只会和生产力挂钩。
外面天色开始被涂黑，当贺丁旋再打电话过来时，我已经通过乘坐摩托车抵达正坑这里，因为那晚回到宿舍准备冲凉时忽然发现洗面乳和剃须刀片都已用完，而二楼那家从来不挂牌的小卖部里此刻也正缺货。
接近年底，万事俱废，我只好抱着零钱出门。
熟悉凤凰路这附近布局的人应该都知道，正坑的具体位置在东坑大道和正崴集团精密仪器科技园的交叉口处，严格地说，是一条和凤凰路平行的步行街，但假若通过GPS定位你就会发现，就算站在同一条街的两边，我们悬挂天际的卫星提供的描述却南辕北辙，比如我现在就站在所谓的永生工业路上，一旦过了对面就会被立刻篡改成世讯工业城。所以我始终觉得叫它“富东北门”会更加贴切，起码能和我们或者公交车司机们口中的“富东南门”遥相呼应，而偌大一个富东厂区相信一年半载还搬不走。
路过中域电讯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躺在口袋里的这台三星GT-S5660，想起前晚在乐讯论坛里潜水时曾仔细瞄过的那张关于如何节省手机耗电的神帖，其中不乏大肆鼓吹某某软件能如何及时关闭自启的后台程序以节约用电，吹得天花乱坠。我只好叹了口气，顺便推开这扇全透明的防风玻璃门。因为这台一直被本人当做一支笔在用的手机，是根本无法通过关闭任何软件来实现省电的。
“先生你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导购接待了我，同时还露出了整齐洁白的职业微笑。我向他说明来意，然后掏出了这台才买三天的白色手机。他接过手机定睛看了大约三秒钟，估计是在确定是否源自本店售出，然后才一本正经地介绍说这种原装的电池现在没货，非原装的要等他找。
我说好。
于是趁机打量这间灯火辉煌的手机铺。这里的灯光很明亮，不知是因为多盏日光灯的交叉投影还是因为那许多玻璃竖柜的相互折射，总之一进门就给人一种类似被珠光宝气所包围的感觉。左手边是一个两米高的大柜，里面摆着一些sony的时尚相机和一台神州笔记本电脑，以及角落里那个超大的漫步者木质音响。一看就知道是配合家庭影院用的。年轻帅气的店长此刻正坐在收银台的电脑前，略带礼貌而客气的目光偶尔朝这边飘来。那个恹恹欲睡的维修师傅则在另一侧的维修台后打瞌睡，三番五次地揉着惺松的睡眼，看起来一脸无辜的样子。而我面前的这个小伙子则在玻璃展示柜下面翻找了半天，最后起身无奈地朝我摇了摇头。我只好作罢。看到我已经放弃的眼神，这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建议我不如给爱机贴上一张保护膜，说防灰的效果很好。我无可置否。看着他在这台三星手机3.2英寸的小屏幕上运指如飞，那套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动作娴熟到会让人误会他的年龄。“今天贴得还好，你看，没有起泡。”他把手机递还给我，说话间露出不无得意的神情。临走的时候，他告诉我原装电应该在下个星期二会到货，要我留个联系方式。我笑着回答说真的不用了，接着又问他工牌上叫做王晶是否是真名。他说是。我点点头，心想王晶的手艺果然不一般。但恐怕自己等不到下个星期二又得重新找一块合适的电池，虽然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再说你也骗不了我。
只是忘了问他的提成是多少，因为后来我才想到要和自己当年在荣城的那份工作进行一番简单的对比。
从中域电讯出来，正坑的天空已经月色朦胧，远处灯火阑栅的这个街头人头攒动，缤纷闪耀的霓虹灯下绚烂着各家特立独行的门牌，似足了人的个性。早已经消失不见的情景霎时浮现心头，我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第一次和阿廖还有小吴他们在此处的湘菜馆里觥筹交错的时光里。记得那时刚参加完富东入厂培训的我们，曾雄心勃勃地宣誓不干到年底誓不罢休。孰料未及国庆这誓言竟一语成谶，我们三人后来为了各自不同的人生目标终于各奔东西，从此不再联系。想想许久未曾碰面的阿廖还有甚至没来得及留低电话号码的小吴如今都下落不明，使人不得不感叹这份萍水相逢却又擦肩而过的短缘。
想起此行的目的，我只好拐进北门这里唯一的一家正规超市。听他们说星汇百货的老板很有投资眼光，不仅经营百货超市，还在管理三楼网吧的同时又兼顾打理旁边的宾馆生意。我摇摇头表示不信，因为实在难以想象把一家宾馆开在“好医生”旁边的男人会有多精明。不过因为富东厂区员工们的帮衬，这间超市生意一直很好倒是真的。
目光掠过鼎鼎大名的诺丝牌***，我在超市的收银台附近找到了吉列风速三的刀片和小支装的剃须泡沫，一起售价十五元。我有些想不明白甚至开始反感为何我们中国的超市一定要把***摆在收银台这里。然后走到化妆品区开始精挑细选合适自己的洗面乳。想起高琪曾经和我不约而同用过同一款牌子的洗面乳，忽然间觉得很温馨，算是有种心有灵犀的归属感。但最后我始终找不到丁家宜和大宝的那两款，只好选了另外一样完全陌生的洗面乳来代替。不过我想告诉你，那名字却很好听，叫做艾儿。
只是不知道祛痘的效果怎样。记得身边有朋友曾提醒我，努力控制脸上的痘痘倒不如用心抓紧心里的**，治本才能治标。也许现在是时候我该收敛一下自己放荡已久的生活了。
我赶在十点前返回到黄麻岭，借着凤凰路昏黄的路灯，我在钱夹里摸出一张青白色的十元整递给他，然后想趁着夜色未浓之前从这充满危险的路面开溜，岂料那摩托车司机在后面大叫一声。
喂，找钱。
我回头朝他摇摇头，示意这点钱不需要找还了，反正这已经是身上为数不多的财富，我根本不在乎再多失去一些。接着一个人转身走进了红安百货光鲜的大门，并在彼处为了一双金利来的短袜停留了将近三十分钟。超市里那个角落的灯光很明亮，我好奇的视线在五光十色的衣袜架上来回穿梭，反反复复地打量着这些名不见经传的陌生商品，而不甘寂寞的思想却一直在一年以前初来乍到寄人篱下时的恍惚情景里游离，似乎随时将与现实脱节，以致临付款时竟然把网吧卡递给了那个售货员大姐，搞得双方哈哈大笑。不过现在总算时过境迁，想想过去多少也还能找到些释怀的理由。或者干脆就如世人口中所攻击的一致，应当叫做名正言顺的借口。
就这样绕了一圈，当我回到宿舍的时候，贺丁旋正和一楼注塑部一个不相识的同事在打台球，问我要不要参加。懒得在公共场合再次露出自己的短处，我当然摇摇头，然后随口编出一大堆没有时间的理由。替他们关好门，我带着从容不迫的心情转身离开，但不知道是这道玻璃门的隔音效果不好还是今晚一楼注塑部的模具出现了故障，当我离开并走上三楼那块叮叮咚咚的铁板时，耳边竟然还能清晰地听见底下台球室里他们两个人大声喧哗的调笑，以及那振聋发匮的台球撞击桌面以及台球和台球之间相互撞击清脆无比的回响。
我无法确定自己还能在这个随时面临倒闭的工厂呆多久。毕竟没有人能一直不停地长大，也没有人能一直长不大，我们每个人心理上都会经历或长或短的蜕变期。而一旦哪天想通，也许就会毫不犹豫地飞走。但唯一不靠谱的地方，是明明知道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绕到大半个地球的另一端，满怀希望以为终于可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这该死的命运之神却为何又让自己再一次兜回到另外一个更加复杂更加难缠却又更加可悲的生命之圆的起点处。
并驻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