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修离开了长平县,蒲先生却留了下来。
他每日教书,给孩子们讲课。
过了一年,他回到家乡,去邻村人家坐馆,再后来,成了个真正的塾师。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笔下的故事越来越多,可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当年梦幻般的经历。
又过了些时日,应去南方的朋友邀约,走了一趟苏州。当了一阵子幕僚后,又很快回家,生了自己第三个孩子。
连续两次秋试未中,当塾师也有些挂不住面子,也就开始坐馆,帮别人家出处主意,然后静静地写着自己的书。
邻居家出了什么事儿,天南海北又出了什么事儿。
听过了,笑过了,哭过了;便提起笔刷刷点点地写上一篇。
休管他鬼怪妖狐,人语仙踪,皆都是水中观月,雾里瞧花。
集子快成了;得有个好名字才是。
几张纸铺在面前,写着各种名字。
他提着酒壶,抿了一口,右手的笔却不停,勾勾画画。
奇闻录?
太俗!
俗人语?
需得没长脑子才写的出来。
鬼神集?
难道写鬼神是为了给鬼神看?
他自嘲地笑了笑,在纸上画了个大叉。
林间志异?
也不妥,太过寡淡。
他越想越觉得无趣,拿起酒壶仰头连喝了几大口,被呛得涕泪横流。
京城来的酒远比不得自家的酒顺喉,而且价格颇高,平时怎舍得如此大口。
只是几口酒呛得人头脑发晕,笔下却如有神助。
“聊斋志异”四个大字跃然纸上。
博学鸿儒词科开了,放下手中的事,且再试一次,上表写了“固名士之奇逢,实天朝之旷典。”可惜依旧名落孙山。
母亲也走了,年逾不惑的蒲先生依旧没能不惑。
朋友笑他傻,讥他痴;抱着神鬼妖狐不撒手。他也一一好言回应。
以前做幕僚的家里飞扬跋扈,他也义愤填膺地上书给家主,规劝他“择仆而役”、“收敛族人”。
时光一点点过去,天命之年的他,又在科举的场上因犯规而落榜两次。
也许这就是天命?
所幸《聊斋》已然有人开始传抄了,也算一件喜事。
可这一抄,足足就是十年啊。
自己马上也就耳顺了,不在乎了。
还不行,七十大寿也过不安生。
老百姓受苦,我得代他们揭发这妄增田赋银两之事。
一年又到了,什么都没干,怎么就一年了。
忙忙活活一辈子,也该歇歇了。三十年的西宾也就罢了。
没想到啊,几个老家伙考了一辈子没个奔头。
又是作诗又是写文的,一通互相挤兑带着帮扶。
老了老了,倒和这两个老家伙同举了乡饮的介宾。
渔洋先生去了?前些年还通过信啊。
人家是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像我们。怎么就走在前头,也化作黄土一抔?
趁着还能提笔,作《五月晦日夜梦渔洋先生枉过,不知尔时已捐宾客数日矣》四首挽之。
也罢,一辈子不能就这么过去,再考上一次贡生。
蒲先生收拾行囊,再次去了考场。
岁贡生,有意思,老了老了倒成了岁贡生。
手痒难耐,写完这《墙头记》,还能写出什么来哪?
你瞧瞧。
这话是怎么说的。
刚考上个贡生,她也走了。
跟着我也没享什么福,苦了她了。
多久没和她说过贴心话了。
孩子,孙子都有了,我又有什么不知足哪?
也是了,该到我了。
《观象玩占》,有意思。
以前不大在意,若是早些年抄上一遍,是不是《聊斋》能更好看些?
这是多少年了啊。
我好像忘了好多东西。
这世上真有鬼怪?
记不大清了,也许是有的,也许是没有的。
真有神仙?
也记不大清了,也许真有?
若是真有,一定过得不大畅快,不然怎么漫天神仙都不露面。
年轻时好像见过一个人,叫什么来着。
算了,不想了。
爹,娘。
好久没见过了,真好。
你也在啊,这次我们多说说话,聊聊天。
我啊,不急着考试了。
咱们种田去。
乡亲们要是有事,咱们就帮忙递个状子,上个表。
每天晚上啊,咱就守着爹妈,孩子,聊聊天。
我啊,讲故事给你们听。
不跟那老李,老张瞎聊,一辈子都忙着给他们回信写诗,太无趣了。
你看,我衣服上有个洞,我自己都没注意。
孩子们都好,都好啊。
他倚在窗旁,正襟危坐。眼却看着无垠的窗外。
往事一幕幕重现在眼前。
“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到底是年少轻狂啊
阴间鬼域,哪来的什么知己。
世上我知者寡,安得知我者众。
何须青林黑塞。
眼前的亮光渐渐暗淡,两只眼皮缓缓垂下。
我还是觉得我忘了什么事,忘了什么人。
但那都不打紧,都不打紧了。
其山高几许,水韵几何,此人间世上,我曾来过。
他眼前一片混沌,也再也没有什么我他之别。
也许天又开了一次,也许天从来没开过。
一个声音出现了:
“蒲先生!蒲先生!”
蒲先生猛然惊醒,只觉得头晕脑胀,胸中绞痛。
良久才缓过劲来。
他脸上挂满了泪湿,胸口的衣襟早已被泪水打湿。
一声长叹,“两世为人那!”
他胸中死寂,又激荡万分。
脑中回忆乍想清晰,仔细回想又空空如也。
似是他过了一辈子,又好似他看别人过了一辈子。
渐渐除了一腔胸臆,再也回想不起什么。
他有心就此转身回乡,可人这一辈子,总得干一些事情。
二十多岁回家养老,实在可笑。
最起码,要有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啊。
“罗兄,我若从此不致科举。”
罗修不知他陷入了怎样的幻境,但他连日看蒲先生言行早知他志在何方。
“蒲先生,我学问不高,但也有首打油诗送给您。”
他吩咐店家拿来纸笔,也提笔写了起来。
蒲先生坐立不安,宛若大病初愈。
“先生请看。”
蒲先生一把接过,满纸上字体苍劲,一看就是多年苦练。
巍巍山岳尚足奢,赫赫青天四隅平。
端居不耻圣明世,沧浪清浊濯足缨。
令狐譔诗殁巫老,余善文章架海擎。
何须九霄窥鹤寿,羁旅山中笑松龄。
三世浮沉一小语,千古江山一大说。
俗人泪洒凡尘事,和与山风寄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