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上盖着皑皑白雪,不见行人。
道旁枯木丛丛,冰作叶,雪为枝。
放眼皆是一片白茫茫景象,天地浑然一体,寂静无声,恍惚间让人分不清是幻是真。
一阵清脆的铃声传来,原来风雪交加的天幕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黑点。
铃声由远及近,节奏分明,黑点也越来越大。
一头黄牛摇着硕大的身躯,晃着脖子上精致的铜铃,缓缓走来。
牛背上端坐一人,带着大大的棕丝斗笠,几乎遮住了全身。
他虽然带了斗笠,但身上没穿蓑衣;披着一件黑色的毛皮大氅,看不出料子,只是极其宽大,将整个人包裹的严严实实。
常人骑牛,因牛背鼓起,或跨坐,或侧坐,而此人竟然是盘坐。
这牛背部如此宽阔平坦,倒是有些出奇。
黑色的大氅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着牛背,“牛啊,牛啊。你将我带到这种地方,莫不是要将我送与山精野怪。”
听声音是个青年男子,并无成年男子的厚重感。
黄牛摇了摇头,抖下些雪花,竭力向右扭了扭头,想让后背那人看见它无辜的大眼。
“你还给我装可怜。为什么不沿着官道走。”牛背上的人笑骂道。
他收回手,在大氅下揉搓着,“大黄,等咱们迷了路,没有吃的,就只能吃牛肉了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黄牛似乎加快了速度,连铃铛的摇晃也有些杂乱。
一条尾巴颠来颠去,不像是普通牛尾,蓬松柔顺,更像是马尾。
大雪纷飞的季节,时辰并不明显,但总还能分出个天色。
已是黄昏时分,雪才堪堪止住,可刺骨的寒风依旧卷起阵阵飞花。所幸远处朦朦胧胧的,现出了可喜的火光。
“看来你今晚躲过一劫。”牛背上的人望着前方。
来到近前,路旁孤零零立着一间年久失修的破庙,连匾额也不知去向。
门外停着一辆布棚马车,两扇门板早就脱落,被人简单地架起,缝隙间塞上些茅草。屋内有人生着火,这地方四下透风,倒是不用担心烟雾。
“你看看你领的这好路,破庙啊,破庙,这是一般人来的地方吗。没有点儿血海深仇,你好意思进门吗。”斗笠青年站在门前,拎着牛耳朵,小声嘀咕。
他嘴上虽埋怨着黄牛,脚下却是不停,径直地向前走去。此时破庙中的人早已听到了铃铛声,扒开门口的稻草向外看着。
青年摘下斗笠,漏出自己的样貌,二十不到的年岁。
一张脸称不上英俊,但给人以温厚之感。
“叨扰了,在下迷了路,误至此地。眼看天色已晚,不知各位可否行个方便。”
庙里的人商量着什么。不多时,两块门板被人移开,一个彪形大汉从中走出,宛若一座黑铁塔。
“小兄弟,大家出门在外本就该相互帮衬。只管进来就是。”
“多谢这位大哥。”青年拱了拱手,背了斗笠,迈步就向里走。
黄牛摇了摇脑袋,也径直跟上。
青年站在门内站下,转身拍了拍牛头。
“你看看你有什么用,路也带错,晚上还怕冷。早知这样不如骑马,你看人家那马,在外面待得好好的,哪像你。”
黄牛却不理他,轻轻用脑袋顶着他的后腰,直到把他推进门里,才甩着尾巴,径直去西墙根下卧着。
那大汉瞧着有趣,大笑道:“小兄弟,你这牛可不是没用,一路上有它,少多少烦闷。”
“是多多少烦闷才是。”青年苦笑,与大汉一同将门板架起,再用茅草塞严。
说是庙,其实不过是一间大屋。
神像破败不堪,只能看出泥塑的身形,至于原身是什么却无从分辨。
正中央,破碎的青砖地上生着火堆,里面填的无非是些枯枝烂叶,再加上些从门窗椽檐上剥落的茅草木块。
火堆旁围坐着四人,三大一小。
“在下罗修,有扰各位了。”青年站在一旁抱拳拱手。
“是那个在牛背上睡觉的大哥哥!”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却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身着一件宝蓝色对襟儿花袄,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大概是天寒的关系,脸上还泛着冻起的红晕,着实惹人怜爱。
“灵儿,不得无礼。”
女孩身边,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一身素缟,应该是女孩儿的母亲。
“没关系,本就是我在牛背上睡觉。”
罗修对着小女孩漏出一个笑容。
墙根的黄牛发出如马一般的响鼻声,像是附和。
“在下巴戟天,这是我两个朋友,地榆炭,木蝴蝶。”黑塔般的大汉此时也走了过来。
几人点了头,算是见过。
那地榆炭是个黑瘦的青年男子,而木蝴蝶虽是女子,眼角眉梢却带着一股英气。
一对母女却始终沉默。小姑娘几次攥着蓝布花袄的衣襟,望着娘亲,想要开口,却始终被母亲拦下。
算上罗修,此时火堆旁已然围了六人。炽热的火苗衬的屋外更加寒冷,地榆炭转身从包袱里取出了一口小锅,去屋外装了些雪,架在火上。
木蝴蝶也从包袱里取出了一大一小两个布包,大的打开,里面是些干粮和肉脯,小的却是一整块盐巴。
此时锅中已然冒起了热气。木蝴蝶从腰间拽出一把匕首,割了几块肉脯,又掰了几块干粮,一同放进锅中。
巴戟天身材高大,上身又长,坐在那里干活极为不便,只能干瞪着眼。踅摸了一圈,插不上手,便来找罗修搭话。
“罗兄弟,我看你不像是个常出门的人。”
罗修一笑,“何以见得。”
巴戟天嘿嘿一笑。
“常年出门的哪个像你这么轻松自在,那小包裹里能装多少东西。千万不能听旁人说风餐露宿就当真——出门在外,能吃好就吃好,能穿暖就穿暖,不然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了多久。不嫌弃一会儿熟了就一起吃点儿。”
罗修看着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只觉得他白长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是我准备不周了。不过已然借了诸位的火,再厚着脸皮吃饭,实在是过意不去。”
一旁的木蝴蝶用一块白布擦拭着匕首,开口到:“你一个男人,倒比姑娘家还多事。”
此时锅内已然滚开,木蝴蝶用匕首轻轻向锅内刮下些盐巴,细细碎碎的,像极了屋外的雪花。
锅不大,三个人吃也只够将就着暖暖身子。
那一对母女似乎与这三人并不同路。妇人抱着女孩儿,轻声地哄她睡觉,女孩儿也十分乖巧,躺在母亲的怀里,很快沉沉睡去。
罗修当真没有吃东西,站起身,回到黄牛身边,双手用力紧了紧大氅,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靠着牛躺下。
北风撕扯着屋顶的茅草,发出凄厉的哀嚎,卷起白色的冰晶雪尘,伴着呜呜的号角,在原野上横冲直撞。
庙外越是凄寒,庙内就越显温暖。罗修闭了眼睛,开始假寐。
哗啦,哗啦。
半梦半醒之间,罗修听到了锁链的声音。
哗啦,哗啦。
声音越来越清楚。他睁眼环顾四周,巴戟天已然睡去,地榆炭还坐在火旁值夜,那木蝴蝶却站立在他面前不远处,紧紧地盯着两片破门板。
她听到罗修起身压动茅草的声响,也不回头,伸出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哗啦,哗啦。
锁链的声音越来越响,紧接着就是一声悠长的马嘶。
啪啪啪。
破门板被人拍的颤抖,茅草散落一地。
“我二人乃青阳府官差,押解人犯进京。”
话音一落,门板已是被人推开。雪花打着旋儿飞进门来,木蝴蝶离门最近,直打了个寒颤。
破庙内诸人都已醒来。巴戟天与地榆炭一左一右在火堆前站定,那素缟妇人紧紧搂着孩子,也抬头向门外看去。
只见两个官差,穿了衙门的官服站在门外,右手边的官差擎着一条锁链,拖着一个身着囚服的犯人。
罗修站在一旁,眯了眼睛,依着墙,若有所思。
三人鱼贯而入,而庙内却是一片沉默。
任谁也想不到,最先打破这片沉默的,是那母亲怀中的小姑娘。他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跑到了犯人的面前,扥着他破烂的衣角,回头叫到:
“爹爹!娘,是爹爹。”
这声喊叫音量虽小,却威力甚大,惊的在场人鸦雀无声。
一时间庙内又恢复了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