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高等级妖怪这几个字,我立刻变得十分警惕,把辟尘往我身后一拉,向四周拼命看,随时准备奋起反击来袭者。他的爪子轻轻搭在我背上,微微有点颤抖,我忍不住回头去安慰他:“别怕,别怕,我保护你。”
说得雄壮,却完全无的放矢,四周仍然是那样的安静而平和,完全看不到有什么庞然大物来给我们当头一棒的迹象。就在我想嘲笑自己神经过敏的时候,有一个有如幽魂一般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说:“啊,风之辟尘,你终于肯出现了吗?”
我大惊失色,厉声问:“谁?”全身力量急速提升到最高,向仿佛是声音来源的高处望去,眼前突然骤然大亮。
所有的朦胧不明,明灭波光,猛然如潮水般自我们身侧退去,一直退,一直退,流泻到无穷远的地方去。我们所在的这条狭长的通道,恍惚之间,化身为无限旷野中的一个点,周围缥缈遥遥,散落出一个全新的空白世界。
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这里没有天之高,地之厚,没有边界,限制,远与近,更没有草木万物,日月星辰。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彻底干净,朦胧雾霭间是一块不曾落笔的画布,是一处烧了无数年的火场,是连神灵都来不及诞生的茫茫初世。
我与一切都不可能存在的一个世界。
Chapter 3 永生之哀
回响于我耳边的声音,来自眼前逐渐清晰起来的一道温柔水光。进了空间洞之后,我们一直在水光中行走,被水光浸润,而那些无处不在又有形无质的泠泠渺渺,此时却聚集起来,在广漠中变化成形,逐渐拥有了真正的生命,喊出了这全新生命自己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仿佛被辟尘的名字所震动,另一个如同巨雷滚过天宇般沉闷而威力无穷的低声接口说:“辟尘,倘若不将五绝通道开到这里,你是不是仍然隐藏下去,永远都不出现?”之后,第三个声音,包含着不可形容的干涩之意,回答道:“七百年,七百年了。辟尘,你有你的使命。”最后,一个似曾相识的口音带着笑意说道:“辟尘,大局如此,你不可掩耳盗铃呢。回来吧,五运同绝的大日子到了。”啊,是黄金使者你这个王八蛋啊!
他们口口声声说的,我都听不太明白,可是结果我是明白的,他们要辟尘离开我啊。耳边有细微的叹气,却如惊雷一样炸疼了我的胸膛。我莫名着慌起来,眼角瞥见辟尘一动,仿佛就要走开去,我反手一把揪住他:“喂,不是叫你啊,他们认错人了。”转头我又大声对虚空中那些莫名其妙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喂,你们认错人了!”
南美轻轻捉住我的手拉开:“猪哥,辟尘是风之主人,事实无法更改,你放手吧。”
我不可置信地去看南美,有热流来自我的胸口,奔袭而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声音会突然那么嘶哑:“老狐狸,辟尘去哪里?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悲悯地看着我,拉住了我的手:“五运同绝,八百年一现。一定是有大难将临了,他们要担负起他们的工作。猪哥,离合有命,散聚是缘,你看开些。”
我回答得十分之干脆:“不要。”
我很愤怒:“为什么我要看开些?我没说不要辟尘去重建世界啊,他不能在我身边重建吗?最多我做饭,喂,死犀牛,我做饭不行吗?”
转脸找到辟尘,他含着眼泪看看我,然后低下头,又死盯了一会儿地上那些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浓密雾气。擦了一把眼睛,他开始骂南美:“死老狐狸,就是你说要走这个空间洞出来,我不出来不行啊,这下好了,被逮住了,全怪你!”
南美难得如此大度,居然没有立刻跳起来发飙,好声好气地解释:“辟尘,不关我的事啊,他们不可能缺少你,你跑到哪里他们都要找你的。当了七八百年风之主,你一天到晚都干了些什么啊?偶尔还是要尽尽义务嘛。”
辟尘的脖子跟电影《大法师》里那个鬼上身的小女孩子一样扭了个三百六十度又扭回来,这个质量上乘的拨浪鼓响亮地喊出了一句我好久都没有听到的口号:“喂,你要我拯救世界,也要问问我爱不爱这个世界呀!”
听到我们在这里啰唆个不休,那几个声音不耐烦了,幽幽的水样声线建议道:“方,我们不如用抢的好了,我看辟尘这个样子,分分钟又要跑掉。上次他一跑,可跑了七百年啊。”
黄金使者对此馊主意极表赞同:“藏灵说的对。我们中间谁去?水克金,金克土,土克树,树克风。喂,方去啊。”
看来树之方对此决定并非很同意,嘟噜了一句:“你好像这次又把我们的克制关系改掉了哦,怎么遇到什么人都是我去啊?不行,猜拳!”
吵嚷了一阵,黄金使者没能说服倔脾气的方,于是他们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开始八匹马呀九魁手呀地猜拳。喊杀声震彻四际,不知道的,一定以为是场数百年不遇势均力敌的厮杀,不过只要听上一阵就可以得出结论,水之藏灵只猜三五,树之方只猜四六,土之实只会在一到五之间做有规律的轮换,只有黄金使者懂得灵活运用,无须费劲,很快就把其他三人都杀得灰头土脸,败下阵来。辟尘在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说:“这几个笨蛋,跟他玩了几百年了都没长进,有钱人狡猾狡猾的!”南美却跃跃欲试:“喂,不要撞在我手里啊,一定连短裤都给他赢过来。”辟尘严肃地说:“据我所知,敛是不穿内裤的。”
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虽然黄金使者智力比较出众,在赖皮一途上却大有双手不敌六拳的感慨。盖那几位大人物们,技术欠佳之余,赌品也不算好,输得不是心甘情愿的情况下,竟然集体哗变,用强把三局两胜制改成了五局三胜制,然后又改成了七局四胜制,最后竟然直接奔到九局七胜制去了。这完全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啊!这世道,你见过什么比赛还搞九局七胜的?最无聊是那几个傻瓜半点觉悟都没有,无论哪一局都是输完就赖,赖完就输,周而复始,毫无新意。老狐狸最后终于等毛了,锐叫一声:“喂,你们玩着,我们回去吃点消夜。要不要打个包带来啊?”
鏖战声为之一顿,寂然无声,看来都愣住了,终于树之方悻悻地说:“我去吧,我去吧。讨厌,回头跟你们算账!”
所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据说是文学描写里十分重要的一种手法。历史上的典范之一,就是《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奶奶,恍惚间已经达到了以其音状其神,以其言观其貌的神妙境界。眼下,树之方的声音在空中勾勒出的,百分之百应当是一位黄毛大汉,满脸树根状胡须,眼如铜铃,口如巴斗,鼻如啄木鸟,喉结有红富士那么圆硕,往我们面前一站,气定神闲。然而世事无常,当他真的一显身被我看到的时候,我哐啷一声摔到地上,把心都跌碎了。救命啊!这是从哪间玩具店滚出来的一只健身球啊?而且是一只好鲜艳的,红通通的大球!
辟尘和南美显然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一直运好气在等着看热闹,此时逮个正着,即刻一起捧腹狂笑起来。南美一边笑还一边安慰我:“猪哥,正常的正常的,我两百年前在北极度假看到这群怪东西的时候,笑得胃下垂了半个月,还是找上代光行带去见华佗才治好。哈哈哈哈,树之方,好久不见,你清减了?”
清减?我本来想爬起来,听到这个,为了不要再去照顾华佗的生意,我还是躺下去喘气好了。
这只健身球很不满地看着我们,球面上两只眼睛倒是非常之大,亮晶晶圆溜溜的,他慢慢吞吞地说:“喂,谁说树之方要长得像棵树啊?你们这些没想象力的家伙。难道辟尘长得像一阵风吗?或者阿敛长得像一坨金子吗?”这个坨字用得好啊,黄金使者可不就是一坨吗?我笑得越发厉害了。
他决定不跟我纠缠那么多,直接冲辟尘嚷嚷:“喂,你到底怎么样才肯归队啊?老实跟你说,这一次东京大难,破毁度预测有十一级啊。冰川来临和恐龙灭亡都才十五级呢,你不在的话,我们没有办法一致发挥力量干涉的。”
我大吃一惊:“什么十一级?”急忙问辟尘:“他在说什么?”
犀牛不好意思地偏着头,小心翼翼看着我:“猪哥,刚刚在酒店我没跟你说实话。”我一瞪眼,他语速明显加快:“阿敛来招我归队。东京两日里有大难,应该是非人世界大混战而引起的能量爆炸所致。我才和南美商量,本来是想乘今天晚上把你带出东京的。”
我有点伤心:“你想把我丢出去,然后自己回来东京?你要急死我呀!”
它奇怪地看着我:“不是啊,我当然是跟你一起跑路啊,我们跑远一点,最多去火星好了,我会造大气层,最多火星上的水少一点,反正你也不喜欢洗澡。”
“是吗?那现在呢?我们还跑不跑?”
它摇摇头:“不跑了。”
它可爱的犀牛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刚才我在藏灵设置的意识反射障上看到了东京毁灭后的情形。猪哥,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那种情形。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要尽力去阻止它出现。”
我眼眶一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酸楚比小破离开我的时候更加强烈。因为我一早知道小破注定不会留在我身边太久,而辟尘,我本以为可以一辈子都和他一起到处晃荡的。
伤感如潮中,旁边突然有人哽咽着说:“好感人,我都要哭了,犀牛,你好伟大!”
“刷刷刷”,在树之方的身后,先是出现了打过一个照面的黄金使者,然后乌油油的一道光闪过,出现一个黑皮肤的矮个男子。留了好多胡子,乌黑乌黑的,修理得很有个性,美中不足的是,他胡子太多,个子却未免太矮了,只好拿了个漂亮的发卷把胡子卷起来往四边摆布,其嘴巴有没有因为长期缺少阳光而退化,我觉得实在需要进一步的考证。这是土之实,果然有够实。最后出现的终于可以养养我的眼睛,正是那些水光聚集而起时恍惚出现过的那条人影,纤纤如织,玲珑剔透,长长的头发如同海藻一般飘荡,透过晶莹发色,仿佛可以看到另一个洁净无暇的奇异世界。她的眼波一转,给我带来完全双重的感觉,一半是惊涛骇浪,一半是神秘幽远。我的推测看来没错,因为辟尘凑上来对我说:“惹谁都不要惹藏灵,她人格分裂的!”
刚才说话的人正是土之实,此时还兀自痴痴地注视着我,好像要上来跟我搞同性恋一样,害我打了好几个寒噤。想起辟尘说的反射障让他看到了东京毁灭的情形,那我怎么看到的是江左司徒呢?他和这次灾难有什么关系吗?把这疑问一说出来,其他人对他的名字竟然大为着紧,齐刷刷逼上来问:“邪族摄政?江左司徒?你认识他?”
这句话可真是提起了我的伤心事,我要是不认识他就好了,现在指不定就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坐着喝喝咖啡,法国姑娘多美啊,从眼前款款走过去,对她猛吹口哨也不会挨一巴掌,哪里有现在这么惨,和一堆先天发育不过关,后天营养又没跟上的家伙大眼瞪小眼,瞪得我泫然欲泣!
我没好气地说:“当然认识,我东家啊,我帮他带小孩呢。”
黄金使者凝视着我,忽然转过头去,对南美深深一躬身,极为恭敬地说:“玄狐,我有一事相问。”
狐狸肃然说:“请问。”
他的问题其实非常简单:“这位猪哥所看护的小孩,是不是破魂的主宰下世达旦?”
南美缓缓点头,忽然倒吸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
这几句话暗藏杀机,仿佛和小破有关,我和辟尘分头抢上,揪住敛大吼大叫:“你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眼前犹如一道金色闪电闪过,黄金使者瞬间退到了非常远的地方,他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说道:“朱先生,你口中的小破倘若就是达旦,那么你因为他而和江左司徒有意识相通。藏灵的反射障探察的一切都和我们的任务有关,江左司徒大有嫌疑,他此时一定在东京!”
一阵奇异的呼哨从他口中发出,本来站立在我们周围的五运同绝其他三个成员,如同鬼魅般消失在空气中,又在黄金使者的身边闪现,随即一起消失,又倏忽闪现在更遥远的地方。一直远到隐约已经不得再见,却又停了下来,那八只奇形怪状的眼睛齐刷刷向我们看着,当然,他们殷切期待的对象不会是我,而是辟尘。
辟尘始终站在我身边,良久,他叹了口气,低着头说:“过去十几年,是我一生最好的日子。狐狸,你记得要把猪哥看好。”顿了顿,他猛然回头,空间中蓦然呼啸起了如同世界末日一般凶厉的风声,仿佛要掩盖辟尘的哽咽。他消失在我的眼帘里。
我在后面大喊:“你什么时候回来做饭啊?我要不要叫外卖先吃着啊?”
空旷如寂寞,没有人回答我。而我其实知道,也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良久,南美来牵起我的手,轻轻说:“猪哥,我们也走吧。”
我点点头。心里的疲惫令我神思恍惚,可是更多的疑问呼之欲出。为什么呢?江左司徒真的在东京吗?破魂在东京的空前肆虐是不是由他一手主使?而我最最最担忧的事则与小破有关,既然江左使出如此大手笔,那么在这个非常时期将小破接走,会不会是想对他不利?如何个不利法?这些旋涡重重,令人思而无所得的问题,看来唯有亲自问到江左司徒身上,才有可能得到切实的答案。我不能坐视,反手拉住南美,殷切之色溢于言表:“狐狸,我要去找江左司徒。”
南美眉毛一挑,猛拍手:“去。******!老娘虽然功行未满,这一劫还没过,也没那么倒霉就被雷打中,我陪你去!”
被雷劈中?为什么?你很不孝顺吗?难怪要离家出走,流落人间。
狐狸一脚踢过来,差点把我尾骨踢断:“胡说!我妈是妲己,我敢不孝顺吗?别废话,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