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咎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一场瘟疫席卷了整个塑月。
之前从灵山上就传来了消息,说今秋怕有恶疫,无咎下旨命令全国备好药材,公设的医馆随时待命,这场瘟疫虽然来势汹汹,却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危害。
于是朝野上下,就有了微小的议论,说女帝虽然任性乖戾,但是大关节上还是不错的。
无咎听了只冷笑,心里想的是,若不是计都一再来信,她才不会管。
想归想,但是事关到计都的殷切希望,她还是认认真真去处理善后。
结果,当瘟疫退去,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谁也没想到,无咎猝然病倒了——
先是低烧了一天,她不怎么在意,也没传太医,就是用膳的时候随便拣了几样清热的吃了,结果当夜转成高烧,当御医跌跌撞撞奔进寝宫的时候,塑月帝国十五岁的女帝,缩在偌大的床角,只低低冷笑了一声,说你放心,大家巴不得朕死,就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说话有什么用呢?大吼大叫又能怎么样?不是你的你得不到,怎么哭叫也得不到。
无咎裹在被子里,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一层帷幕外,人影来去,悄然无声,映着灯光,仿佛深海里的游曳着的,沉默的鱼。
她脑子昏昏沉沉,半昏半醒,忽而觉得近,忽而觉得远,模模糊糊的觉得自己回到了母亲病危时候的宫殿。
她还记得,那也是这样深的一个夜,她的父亲在母亲床前怒吼着,哀泣着,她安静的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无力而茫然,然后那个入宫这么多年,从未说话的女人,一双因病而枯干的手,伸向空中,干涩的声音唤着一个名字。
苏、苏儿、叶苏——
她的母亲临死前不断唤着的,是无咎从未见过,年长她两岁的姐姐的名字。
于是宫门洞开,八天之后,那个叫做叶苏的女子,她的姐姐,被簇拥着,走入九重宫阙——无咎那时站在宫门旁边,望着那个身影慢慢消失,忽然就觉得,她和她,不过都是刻画于这宫阙万间之中,苍白的伤痕。
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叶苏进去,心底空荡荡的,却又觉得有什么溢出来,然后忽然有哭声爆炸一般从宫殿里传了出来——皇后薨逝。
哪,她的母亲在死前,想的也不是她,而是她的姐姐。
无咎烧得模模糊糊,所以,哭啊叫啊是没用的,她小的时候跌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母亲和父亲也不会看一眼。
飘飘忽忽的,她觉得眼前的一切开始褪去,宫人、灯火、宫殿、母亲、父亲都倏忽被一个无形的黑色漩涡吸入,她想叫,却愣住。
她却叫谁的名字呢?有谁会应她的呼唤而来?
她的生命之中,谁会来救她?
浑身上下的热又滚了上来,无咎难受得微弱呻吟,然后就有人握住她的手,拥抱住了她。
那人身上,有山和雪的味道,那么温柔,将她包覆。
“……计都……”不用睁眼,也知道那是谁,她就是知道。
她下意识的抱紧了那人,一叠声含混不清的唤着那人的名字,终于安心,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醒了之后又昏昏沉沉的睡了三天,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哪里有计都,只有无数端着谄媚面孔的宫人。
是啊,计都人在灵山之上,怎么可能到她身边?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但是,即便是梦,也觉得很开心。
纤细的指头按着胸口下种子串成的链子,无咎唇角刚刚漾出一点笑意,就听到女官吩咐宫人,说陛下已然醒了,赶紧去通知祭使。
无咎听了这句,人就楞了一下,立刻追问怎么回事,才知道计都夜观星相,发觉她有疾厄之灾,便连夜下山,于她失去意识的当夜到了她身边。
她之前不肯喝药,计都抱着她小心翼翼的灌下去了一碗汤药,便进入皇宫内的神庙祈祷,她睡了多久,他便不眠不休祈祷了多久——原来竟然不是梦!
无咎不顾自己根本爬不起来,立刻就要去神庙,一群人力谏阻拦,她不管不顾,非去不可,就在这不可开交人声鼎沸的时候,计都清澈柔和的声音犹若清泉,流泻而出。
“陛下。”
随着这一声,人群一下子分开,无咎猛的住口,看着计都向她慢慢走来。
还是初见时候的样子,黑的发,素的衣,清雅面容,温和笑意,广袖之间,有山和雪的清润气味。
无咎忽然就觉得周围的声音都淡了下去,她愣愣的看着计都,要说话的时候,眼尖的发现他似乎步履迟缓。
发现她看向自己的脚,计都清缓一笑,“没什么,跪得时间太长,脚麻了。”
是了,已经四天了,他就跪在神庙,为她祈祷,而在这之前,他为她跋涉而来,马不停蹄。
胸口里有滚烫的感情慢慢涌了起来,无咎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看着那个男人靠近她,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慢慢露出一个终于放心了的微笑,就保持着那放心了的表情,倒向了她。
男人的体重根本不是刚刚苏醒的少女能支撑得住的,被计都压覆在床上,她用力的咳嗽了几声,斥退想要上来带走他的宫人,眷恋的,满足的,反手拥住计都的肩背。
素衣之下,因为倒下的姿势而隆起的肩胛,犹如两片浮起的蝶翼.
无咎拥着他,只觉得心满意足——她因此而下定了某个影响了整个王朝,以至于天下的决定,虽然,此时它的肇因不过是一个小小少女,朦朦胧胧的恋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