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着将这个问题,去和网上的一位网友讨论。网络上畅言无忌,彼此能坦诚相见。他说,经济学是科学,在科学的视野里,人都是工具。其实经济学面对的对象是人,所以经济学里的行为,必然有人的情感参与。我让他就这件事后说得具体点。他说,如果我是森林里那位遇熊跑得快的,另一个人的身份,会决定我跑得快还是跑得慢,甚至是跑还是不跑。
于是,有了他的以下假设。
如果另一个人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我可能连个招呼也不打,趁其不备,撒腿就奔,以便让他在未起步时,就被黑熊拥抱,填饱熊的肚皮,放弃对我的追捕,这样更安全。
如果是同事、亲戚或朋友,我会向后扭头,朝他们喊,加油!快跑啊!从主观上希望两个人都脱离险境,终究谁能逃脱,凭天意加人的本领。
如果是情人,我会跟她说,亲爱的,即使进了熊的肚皮,我们都要在一起。我要背着她,能跑多快就多快。
如果是妻子,我会牵着她的手,口气多少有点埋怨,不能光靠我一个人,你也要跑快点哦。
如果是儿子或我母亲,(此处网友做了较长时间的停顿)我将向黑熊走去,主动与黑熊拥抱,让我先填填它的肚皮,让它忙于消化,以便母亲或儿子脱身。
……
这种假设没有伪饰的崇高,比较符合真实的人性。不过人向黑熊走去,与饥饿的黑熊拥抱,会产生多么大的恐惧,需要多么大的勇气,除了置身现场,很难感受得到。但作为一种主观上的想法,是可以成立的。向逃逸的反方向走去——正是这一点击穿了弗里德曼的自负。人的情感往往会藐视效率的法则。
在道德家那里,这则故事将引发苦大仇深的控诉;若是作为高考作文,必然让考生抓耳挠腮左右为难;我是一名作者,我总是怀着天真而温暖的想法,想用鹅毛笔将读者引向飘满天鹅绒的世界。
是夜,进入了梦想,梦中那位即将和黑熊拥抱的人,竟然是我,眼望黑熊锋利爪牙,我恐惧得浑身打颤。身后是母亲和儿子,我大声地吼叫着给自己壮胆,进三步退两步。突然,黑熊停止前行,束臂肃立,泪光闪闪……
固守心里的“帅”
查一路
偶遇初中时的同桌。他耳朵夹着烟,手里拎个茶杯,我猜是个村干部。一问,果然是村长。他说话完全是村干部的做派,一张口就想把对方给镇住。他说,听说你是什么鸟文人了?我说,想不到你成了中国最低级别领导人。我们这样开着玩笑。
小城的一家小酒馆,正午的阳光在餐桌上华丽地画出树影。我和这位张同学竟然谈到了理想。其中有件事十分有趣。那时,他数理成绩好语文成绩差,而我则相反。终于轮到一次天他的作文和我的作文放到一起,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级朗诵,却遭不测。
老师读到一半,内急,需要上厕所,布置我们预习课文。等他回来的时候,下课铃已经响了。张同学的作文只念了一半。
现在,张同学把酒一叹,还是痛心。他说,那么好的作文被骟掉了,你知道我后半截写的是什么?是我的理想啊!你知道,我们那个时候喜欢看《高山下的花环》,我的理想就是当李存葆式的作家。
他现在还在怨恨老师,为什么不能忍一忍,把他的文章读完。
不是安慰他,我觉得当村长,是干一件实事。他说,干实事?我去年搞计划生育还被人打了一顿。其实我说的是真话,扛着锄头战天斗地曾经是我的理想,即便现在挽起袖子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奔小康,我觉得也很壮美,起码是在干实事,比我在酒桌上闲聊在电脑前呆坐要强。而他则无限神往地问我,听说你的文章发到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啦?
我们吹着牛,我说,我要是当村长非得让村子超过“华西村”;他说,他要是当作家,余华写《兄弟》他写《父母》,比余华还要长一辈。其实我们很想交换一下位置,在初中时,我们经常换位而坐,人近中年,再想换时,发现各自的位置已被社会固定。摸摸下颌,悲哀地长满了胡子。
回去的路上,遇见一位奇怪的老头。老头靠在墙根摆一残局,他招呼我们下象棋。看起来,盘中黑方岌岌可危红方可以一招制胜。老头让我们选。谁不选红方谁傻啊。PK了一个下午,老头杀得我们丢盔卸甲。临走时,他让我们摸摸他的黑“帅”,这颗棋子竟然被钉子钉在木制的棋盘上……
每个人都爱思考生活,也常常愿意做种种假想,如果自己是干另外一件事,肯定比现在干得好,甚至可能风光无限。因而热爱虚幻,厌倦现实。其实,那个下棋的老头才是高人,大概他一生都把自己固定在黑方,固定在弱势。“帅”不游移,小卒巡河,车马攻防,与其说艺高胆大,毋宁说是牢牢的内心定力长时间化出睥睨天下的自信。
生活中的我们,固守心中的“帅”,将无往而不利。这比挑选红方、黑方更有价值。
解救被仇恨绑架的心
查一路
周末去母亲那儿。遇上了睽隔二十多年的苏阿姨。苏阿姨是我母亲在怀宁师范的同学,毕业后两人又做了五年的同事,苏阿姨的丈夫在山东工作,后来她也调到山东。关于苏阿姨,我母亲评价是,“这世上有好人,可没见过像你苏阿姨那样的好人。”
夕阳黄昏,两位老人相聚。回忆,是谈话的主题。她们提到了一位姓张的同事,由此引出了一段令人深思的往事。苏阿姨边说边捶着胸部:“恨,我心里这个恨呀!”
三十年前,苏阿姨在山村的一座小学任教,当时学校没有专职财会人员,苏阿姨兼任了出纳。有一年,张同事家建房,向苏阿姨从公款中借了两百元钱,两百元钱在当时可是天文数字。按制度应该打个条,可苏阿姨是个好人,总那么善解人意,既然都是同事,这条儿不打也行。
事情坏就坏在苏阿姨的善心上。到了年终算帐,苏阿姨让张同事还款。张同事却指天发誓,说自己从来没有借款。苏阿姨当即如五雷轰顶,若是旁边没人搀扶就晕了过去。后来的情况是,由于没有证据,苏阿姨只得自认倒霉,拿出自己全部积蓄还款。苏阿姨受了伤害,不久就去了山东。
眼前的苏阿姨,抚着满头白发,对我母亲说,老周,你看,我所有的头发都是为这件事白的。想起这事,我没有一夜能在三点之前睡着觉,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我对他那么好,为什么要害我呢?
除了安慰,母亲还告诉苏阿姨一件事:姓张的同事,在她调走的三年后,就因病去世了。
苏阿姨听了这话,愣住了。沉吟许久,苏阿姨声音低低地说,早知这样,我也就不恨了,这三十年的恨白白地折磨了我。
下午谈话时,苏阿姨的口气就变了。她说,张同事工作还是过得硬的,二胡拉得不错,毛笔字也写得挺见功力的。就是因为孩子多,家里穷……
苏阿姨彻底宽恕了张同事。三十年的恨,将心灵绑架,得知被恨的对象早已离去,苏阿姨发现,这种恨在二十多年前,就变得毫无意义。失眠和白发,也成为空耗的生命损失。
《圣经》里有句话:“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去由他打;有人强迫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两里……”以前觉得匪夷所思。同样,中国的典故里“唾面自干”的说法,也觉得甚为荒唐。但是现在,我体察出了其中的部分道理。
生于红尘,有爱有恨。那些无可奈何的恨,或许短时间难以消弭,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无须时时重温和记起,任凭它如落花流水淡去,留痕渐消。惟当宽容,方能解救自己那颗被绑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