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一路
人生的意义繁复而庞杂。可涉及到每个人,在表达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时,又会表露出各自明显的趋向。这体现在人生关键词上,比如,伊壁鸠鲁的人生关键词是“快乐”,尼采的关键词是“超人”。
或许是简单的一个或几个词,却被某个人常常提起,成为他生活中的惦念,和一生的纲领。如果人生是一篇论文,这一个或几个词,就是人生关键词。一生的篇幅和功夫,就为了论证这一个或几个词。
我祖父经常提到“勤劳”这个词。他在世,教育我父亲和两个姑姑,话语的核心,总是“勤劳”两个字。与他人聊天,吹嘘自己的也是“勤劳”,说得最多的是他翻山越岭奔十里山路挑一担稻种一间没歇地回家的故事。他勤劳耕作,勤劳播种,勤劳收获。一生中,一坨粪,只要出现在视线中,都无一例外地被他送进自家的菜地。这样,临终前,他就可以说:“我尽力了!”“我没有什么后悔的!”
父亲人生关键词是“工作”。渗透到血液的“集体主义”,让父亲觉得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工作。父亲跟我说,人生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有意义的,三分之二都是浪费。因为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工作,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吃喝拉撒睡。像那时的绝大多数父亲一样,我们姐弟四人出生,父亲没一次在产房外等候。父亲临终前,拿出一卷纸,说,这就是我的人生,意义都在里面。打开一看,是一卷奖状。
轮到我,“求知”这个词在我的意识和生活中,印象最为深刻。读小学一年级,届时叶帅写了一首《攻关》诗,给我印象尤甚。其中一句“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一直在教育我们一生刻苦求知莫懈怠。于是,我们那代人中,有人走路用脑袋撞树,有人等公交从晨曦初露等到天黑,看起来都是傻鸟,可他们在心里沉思默想在求知。我们这代人格外关注技术职称,需要经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考试。手提袋装着书本,脑袋装着现炒现卖的知识,晕乎乎转战于各个考场。终于有次考试的考场在儿子的学校,从教室走出来的儿子,拍拍我的肩,老爸好好考啊,活到老学到老嘛!
至于我儿子,人生关键词很直接,就一个“爽”字。我问他,染发,丐服,带耳环等等之类的酷,是不是你说的爽。他说,这些东西太表面化,而且很做作,只是一点皮毛。那到底怎么才爽呢?他解释说,把情绪弄high了,把心情弄high了,就很爽啊。那怎么才能把心情弄high呢?他说,举个例子来说啊,只是举个例子。比如,从“财”这个方面说,国外有一大笔财产等着你去继承;从“才”这个方面说,你能时尚到在《纽约客》上写随笔……
这种“爽”,我是连想都不敢想。
不过,我从中找到了人生关键词的成因。那就是,时代的烙印加个人的理想和志趣,酝酿发酵而成。
人性暗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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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希望看到人性的一树繁花,实际上看到的只是卑微的小草。每个人都面容平静地走在路上,他们把猥琐和不安交给独自的暗夜。人性,像山岗上朝阳的岩石,有阳光下的熠熠反光,亦有缝隙里的幽暗。
电影《辛德勒名单》中的辛德勒,给人感觉简直是个圣人。导演斯皮尔伯格深谙赢得票房之道,让辛德勒阴沉着脸,陷入救人的道德焦虑。辛德勒固然是好人,可是斯皮尔伯格为了票房,也为了让主题更集中,于是规划了辛德勒性格的单一走向。
我后来看到一则关于辛德勒的资料,其实辛德勒的一生是吃喝嫖赌抽的一生,也是坑蒙拐骗偷的一生。他热爱妇女,风流成性,挥金如土。喜欢向人借钱,而且借钱不还。不过这一切并不妨碍他救人。他不是一个完人,他有自己的人性暗箱。人们之所以爱他,是因为他光明的正面比谁都光明。
相反,那些看似没有短处的人,同样也没有什么长处,一生也可能不曾做一件好事,这些人注定是平庸的,时间的长河里,他们的名字仿佛被写在沙滩上,一浪打来,留痕即消。人性有暗箱,承认这一点,矗立在我们面前的人,可能更为立体。
美国总统小布什,他的整个家族,一直跟一位牧师较亲近。布什自从下决心想当总统,就跟这位牧师往来频繁。小布什也懂得他人即地狱的道理,可是一般人信不过,牧师还信不过?于是,他把自己的暗箱里的东西一股脑都抛给了牧师。
孰料,后来牧师背叛了他。不知是为了出名还是为了赚钱,或者二者兼有之。总之,他把布什卖了,他写了一本书,在书中揭发布什年轻时抽大麻。眼看小布就要栽了,不料峰回路转,美国人非但没有扔臭鸡蛋,而且对此事的反映是积极的、正面的,事件的方向,出人意外地朝着有利于提高布什支持率的方向发展。
在他们先入为主的印象里,人性都是有暗箱的,既然扒来扒去,扒粪者又是最亲近的人,就扒出“抽大麻”这么点事。从一个侧面证明这人是干净的,甚至还可以算得上“道德标兵”。而且,这点麻烦解决起来全民也都能出招——今后别抽什么大麻啦,改抽古巴雪茄嘛!
我从这件事,解读出两层意思:一是暗箱不会永远处在暗中,只要存在都会曝光,连牧师都会背叛,你还有什么依据相信,自己的暗箱会在这个信息发达的世界被秘而不宣地隐藏?二是暗箱里所藏之事,是大恶还是小错,这是个实质性的问题。
大恶还是小错?这是我们每个人在暗夜中翻检自己的暗箱时,应该考量的问题。需要问一下自己,暗箱所藏,是否大众可以宽容、自己亦可谅解?直面内心的冲突,找出“皮袍下的小”,目的是让自己人性的暗箱,在日后偶然曝光时,不至于自裹遮羞布,别人袭之臭鸡蛋。
画丢一只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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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有一个问题想了一生没想明白:她去菜园摘菜,路边有棵树,去的时候在反手(左手)边,回来的时候,怎么就跑到顺手(右手)边。我爷爷想的问题比我奶奶的要深奥得多,他读过书,也知道地球是圆的,接下来的问题是,既然地球上到处都有人,那肯定有一部分人头朝下生活。我跟他解释,地球非常非常大,他顺手取过一只南瓜,你伢看着,咱们是在北半球头朝上,那下面南半球不就是头朝下,南瓜被我爷爷颠来倒去,最后掉地上摔成了八瓣,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我爷爷临终前还在牵挂头朝下生活着的人们:那多难受啊,比我现在还难受。
现在,我想起爷爷奶奶,感到最痛心的是,他们究其一生没想通一个问题,这是他们人生最大的悲哀。往往,在某些人看来是不言而喻的道理,而在另外一些人那里,却成了认知的瓶颈。
最近,我的一位画家朋友经历了类似的事情。他去山区写生,为当地的一位老大爷画了一张画。临走时,老大爷拽住他不放,老人家责备画家画丢了他一只耳朵,他拽着两只耳朵给画家看,瞧!这不是两只,画上却只有一只。画家朋友反反复复解释,这是张侧面像,一个人的侧面只能看见一只耳朵。可是,当老大爷侧过身去,他摸到的还是两只耳朵。最后,他要求画家无论如何要把另一只耳朵给添上。
有时,对一些人智识上的障碍,另一群人看了会发笑。可是,往深处想,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比如,对于时间的理解,我们在霍金面前;对于“相对论”,我们在爱因斯坦面前;对于“万有引力”,我们在牛顿面前,都会一一露拙,败露出我爷爷奶奶和那位老大爷般言行的可笑和智识的浅陋。自然与社会,像深邃的星空,浩瀚博大,时时让人自卑。在自卑中寻找途径,突破局限,无形中涵纳了求知的意义。仰望浩瀚的星空,心底油然为人生的局限而生悲哀,又会从悲哀中产生执着追求超越的激情。
古希腊时代,苏格拉底有一项愉快的劳动。这位西方圣哲吃饱就去雅典城忒修斯庙的东北角,被称为“宙斯门廊”的地方。他喜欢的是拦住行人,以滔滔的雄辩,诘问行人直至他们哑口无言,最终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他认为,除非一个人自认为无知,否则就学不到任何知识。遗憾的是,我爷爷奶奶和那位老大爷都没有被苏格拉底或者类似苏格拉底的人拦住过,否则,他们的人生状态可能会改写。
“人不会渴慕星星”(歌德语),并不是看不见星星的光亮,而是星星离人太遥远。宇宙的定律、生活的真谛闪亮而又耀眼,人们看到光亮却又觉得它们与自己无关。对于局限,没有自卑和恐惧,在未来未知领域,我们这群自以为是的人,有可能像我爷爷我奶奶和那位老大爷一样,茫然而又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