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的江湖
查一路
“没想到我和他会成为朋友?”一次聚会,一位老兄大发感慨。世间没想到的事很多,然而交朋友也会有意外,这让在坐的人有足够的兴趣去倾听他的故事。
还是上个世纪的某一年,他与单位一位同事同时评职称。而名额只有一个,本来相安无事的两个人成了对手。荣誉和利益,让两个人都决心放手一搏,像放入角斗场的两只猛兽,彼此撕咬着对方。鉴于此,单位取消了这个名额。结果一目了然,两败俱伤。从此,两个人咬牙切齿地恨上了对方。
“每天都会想起来,想起来就恨,总希望他倒霉,比如三两天患个感冒,上街丢个大钱包。”这老兄很幽默:“他看我也是一样,恨不得一眼就把我灭了。”于是,单位多了两只斗鸡,见了面,不说话,就用眼神交火。
没想到,在今年的五月,两个人竟意外地成了刎颈之交。那天,天下着大雨,两个人都没带伞,先后进了大门边的传达室,而传达室的老头又外出送报纸。两个人都觉得尴尬,很不自在,想离开,而门外的雨越下越大。
其时正值汶川大地震,个人的恨暂时忘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灾情上。何况那时人心都特别柔软特别脆弱,这位老兄故作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话,没想到对方急切地回应。一搭上话,彼此在心里意识到,原来,恨,不不像平时想象的那么深。两个人热切地交流起来,说起了汶川地震,伤心处,两个人都流了泪。
雨停时,走出传达室,两个人已前嫌尽释。后来的多次交流,两个人竟成了最好的朋友。
一次评职称让两个人成了死敌,一次偶遇的大雨,又让两个人成了好朋友。
这位老兄最后一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说不定的江湖。
人与人之间是“说不定的江湖”,时合时分,时时上演悲喜剧和闹剧,时时有聚首弹额,也时时有间隙怨怼,谁也说不定。
在许多场合,常常有一个人对他人的议论,爱他,仿佛对方的身上累积了人性所有的优点,恨他,所恨的人仿佛是全人类的公敌,正如古语所言“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是对方真的有这么可爱可恨,还是自己的情绪迷雾遮障了自己的视线?
西哲蒙田说:“爱他时要想到有一天要恨他,恨他时要想到有一天会爱他,对于普通平常的友谊来说,这的确是苦心良药。”
可以爱,但要浅一点,当由爱转恨时,不致对人性产生怀疑;可以恨,也要浅一点,这样既为自己的心灵松绑,日后见面也好说话,为一笑泯恩仇留个心理准备。
赶紧笑笑
查一路
亚里士多德在《动物学》里说:人是唯一会笑的动物。我以为,人的智慧,就在于其会笑。困厄如黑浪打来,沧海一声笑,烟波中浮一叶方舟,可乘长风破万里浪;痛苦对于生命来说,犹如一眼望去绵延无际的黝黑巨石,人类智慧的笑声,能在巨石之间,开出洁白的小花。
日前,读到前辈黄宗英文章《反倒笑了》,作者在一个最不该笑的时刻,笑了。父亲病逝,母亲病倒,人生坠入低谷,在巨大悲痛到来的时刻,她和一群孩子在夜里折祭祀的元宝,折着折折,突然有了如下的叙述。这样的叙述,多少让读者有些意外:“夜深深,夜静静,小表姐突然扑哧笑起来,我也笑了,表哥也笑了,并仿佛拨动了笑筋笑个没完没了。”
这笑声发自痛苦的间歇。或许是人的本能,让幼时的自己和伙伴,在悲痛的浪潮稍稍退去,下一个浪潮尚未来临之际,抓住了笑的机遇,赶紧笑笑。这件事,给作者的印象无疑是很深的。
黄宗英老师生于1925年,年逾八旬的老人,忽然想起童年的事。笔下的笑,还挂着丧父的泪。“孝”与“笑”相抵触,孩子管不了这些,选择了笑。这是一种纯真和自由。千帆过尽,读懂生死大限,阅尽人间沧桑,平凡的岁月浮过眼眸,可能在黄宗英老师看来,一切都不重要,唯有童年疼痛的时刻那意外的笑声,还声声入耳。
悲伤的时刻,反倒笑了。笑声,被一个人一辈子记着,老了,还念念不忘。我想,这笑声,是泪水浸泡出的经验。
最近,我去医院看望我敬爱的牟伯伯。牟伯伯动了大手术。牟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牟伯伯在医院里不安分。病房门前,牟妈妈偷偷告诉我,这老头手术后好像吃错了药,就知道和病友开玩笑,然后自己一个劲地傻笑。这让我颇感意外,牟伯伯一向是严肃的。我劝牟妈妈,笑不是坏事。牟妈妈说,他的笑引起了刀口痛。
一进门,牟伯伯就冲着我嚷,小查,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笑——给人的感觉特舒服。我说,我正要跟您说这事,笑固然很爽,可也要适度。牟伯伯把头扭到一边,像赌气的孩子,一个人嘟囔着:“再不笑就来不及了,我得赶紧笑笑。”
那天,牟伯伯和我说了很多话。他说,自己大半辈子都认真地做人做事,把任何事都看得很庄重,而且表情凝重,但到了生命的关口,从前的“严肃”变得可笑,其实人这一生最值得做的是——时不时找一种愉快的感觉,能笑则笑。
后来的事实证明牟伯伯是笑对了。牟伯伯的刀口愈合得又快又好。医生说,笑,让人全身的肌肉和器官都在做运动,一种很愉快的运动。笑声固然让刀口疼痛,但同时也激活了刀口。
生存的成本
查一路
身处瓦尔登湖的美国作家梭罗,曾在瓦尔登湖边曾用斧头砍削木料,自己动手建造房屋,他觉得这跟飞鸟造巢一样合理。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至乐,甚至他觉得现代人愚蠢之处正在于,把建造的乐趣统统给了木匠师傅,而自己放弃了其中的体验。
自己建造的房屋,当然成本很低,梭罗总共化了28美元就建好了自己的房子。同时,他发现,其实一切都可以身体力行,于是,他自己用黑麦、玉米粉和盐烤制面包,就着从玉米地里采集的、加盐煮熟的马齿笕就可以每餐一顿。因此,他得出一个结论,每年之内只要工作六个星期,就足够支付一个人的一切生活开销,剩下的时间就可以干写自己偏爱的事了。
维持生存的成本,可能正如梭罗所言,不会太高。这就意味着,人在尘世间奔忙,支付生存成本的劳动价值只是很微小的一部分。剩下的那更大的一部分,到底支付给了什么呢?
一位经商的朋友,没日没夜地赚钱,为过度劳累付出的代价是牺牲了健康。十年前他为自己设定了一个赚钱指标,达到这个指标他就准备停下来休息。十年之后,才发现虽然远远超过了原定的指标,可是所赚的钱还远不够他换上一辆“奔驰”或“宝马”。我问他,为什么非得换“奔驰”和“宝马”呢?他说,和那些坐着奔驰和宝马的巨贾做生意,必须有和他们匹配的坐骑才能对等,这是必须付出的成本。我和他开玩笑,若是今后和外国人做生意,是不是要买下一座游艇。他竟然不置可否。
就在两年前,他患上了绝症,不得不放下生意。医生建议他去游泳,不分春夏秋冬,他坚持了下来,各项健康指标在不断恢复。久而久之,他发现以前看似为生存成本付出的努力其实绝大部分付给了虚荣心的满足,生存的成本并不高,比如现在维持生存的成本就是游泳,而每个月游泳馆固定门票只有三十元。以前一个月上万元的花销现在降到了几百元。他已经卖掉了毫无意义的豪车,因为步行现在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健身。更重要的是,他从游泳中感受到了单纯的乐趣,心情不复以往的烦躁和焦虑。
梭罗的生活确实简明而快乐,可这毕竟是瓦尔登湖边的生活,这是都市人的借口。都市中生活的人们发现,生存的成本越来越高,其实,更多的,我们是在为奢华、为虚荣、为与他人的攀比付出成本,而我们却误以为这是生存本身需要的成本。
如果有一天,栖身之地被逼到瓦尔登湖边,生活只剩下单纯的生存本身,才可能意外地发现生存的乐趣。或许也会像梭罗一样有新的发现“如果世人都自己亲手造他们自己住的房子,又简单地老实地用食物养活了自己和一家人,那么诗的才能一定会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