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一路
回乡过年时,偶遇小学一位同学。同学开口就问,教我们小学四年级算术的张立春老师得了绝症,你知道不?我说不知道。离乡几十年了,偶尔回乡探亲,也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临别时,同学给我留下张老师的手机号码,扔下一句话,你一定得去看看,那时,他对你最好。
回到城里,我记挂着张老师。这是位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老师,我父亲早逝,他对我同情,打早饭时,常给我留一个馒头。我算术成绩不好,他夜里给我补课。作为一种提醒和激励,他用小木块给我雕了个章,章上刻的是“好好学习”四个字。他让我把章盖到所有自己能看得见的地方。于是,作业本、课本、书包、课桌板凳、甚至我家的墙壁上,一时间都印上了“好好学习”几个鲜红的字。
拨通老师的电话,我的手抖得厉害。三十年后,熟悉的笑声,还是那么爽朗,只是有些有气无力。一番悲欣交集的感慨之后,我说,我得去看您。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委婉拒绝,有这份心就够了,你有事业孩子家庭,再说你来还要过江,千万别来。我说,江上修了桥,现在过去很方便。好说歹说,电话那端,始终一句话,你听我的,千万别来。
周末,我过了江,到了安庆。打电话给老师,老师有些生气,你怎么搞的?现在一点都不听话?我记得你当年是班上最听话的孩子。我说,我都已经过江了。他的口气变得严厉,你怎么不听我的?赶紧回去!三十年后,这口气,还是让我心有余悸。
大概意识到自己态度生硬,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感觉得到,他在运足气力,顽强地笑着。忽然,向我提出一个要求。这要求让我颇感意外。他说,你可记得我当时的样子,你把我当时在你心里的样子描述一下?
我描述着他的样子。
您当时刚从部队退伍回来当民师;您勤奋好学,自学了大学课程;您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总是不忘扣风纪扣,哪怕是天热;您高大英武,声音震得我们耳朵发麻;您的眼神像钉子一样锐利,令人胆寒;您在小黑板上带我们一道演算,总不时回头,看我们是否做小动作……您是我们当时的偶像。
听完了,老师快乐地笑了,继而跟我开玩笑,这就对了嘛,我当时的样子很“上进”,现在面目全非了,现在的样子很“颓废”,你也不必去猜测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总之,留在你们印象里不好。
瞬间,我明白了,他真的不想我去看他,他不想让他现在的样子保留在学生的记忆中。清贫的老师,在他的身后可能不能留下什么,他只想留下自己年轻时美好的样子。这是老师最后一点“私心”。我没有理由强老师所难了,我说,我听您的,现在就回去。
回到所在的城市,我买了大包小包的补品寄过去。我和邮局的服务员很熟,和她谈老师。我说,我老师勤奋好学,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高大英武,声音震得我们耳朵发麻……我永远都会这么说的。
这就是你的样子,定格在我心里。
城中泥土
查一路
岳父岳母一直跟儿子儿媳住一起。近几年,孙儿长大了,岳父想买个二手房,搬出去单住。为此,我们对其所在城市的二手房展开拉网式搜索。一些性价比较高的房子,提供到岳父面前,让他选择。好虽好,岳父见了就是不肯点头。
原来,他是心有所许。他看中了某处一楼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这房子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相当破旧,而且价格不低。我们都很疑惑,为什么选择了这套?岳父说,你们在房子周围认真看看就知道为什么。
房子的前面,是公园的围墙,围墙到这房子间是一片宽敞的泥地。岳父指着这片泥土说,这是城市中的泥土,我在城市里看到的都是沥青和水泥,几乎看不到泥土了,这泥土对我来说,实在太贵重了。岳父以前生活在乡下,对泥土的情感是无法割舍的。
我蹲下身子,泥土是黑色的,是这个城市最柔软的部分。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块地,因为我一直不喜欢坚硬的东西,这块地的泥土正好柔软。相对于平整的水泥地面,它虽显凌乱和丑陋,可闻一闻,却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息,新鲜、醉人。
年前房子买下了。岳父在这块地周围用竹子扎上了篱笆,篱笆内开出了三块地,新翻的泥土黝黑而松软,像一块大蛋糕,篱笆为它镶上了花边。
不久,围绕这块地发生了纠纷。左邻右舍认为,虽然这块地在岳父的门前,但并不能就此认定这块地就是岳父的。岳父打电话来,我赶过去,纠纷正在进行中。众声鼎沸,突然,我岳父将一只手臂高高举起,目光凛然,样子有点像《红旗谱》里的朱老忠。他说:“都别争了,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地由他来侍弄,结出的瓜果和蔬菜由三家来分享。结果,左邻右舍都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夏天到了,这块地改变了颜色,翠绿中姹紫嫣红。豇豆犹如长长的蚯蚓,爬出了篱笆;丝瓜伸出孩子般的手臂,吊在竹竿上打秋千;辣椒和茄子的脸膛,红得发紫。一块无声的空地,霎时间变得丰富、热闹、葱茏。
土地不但结出了蔬菜和果实,还结出了情谊。如今,这三家已亲如一家。晨曦未露,“左邻”过来伏在窗边喊,走,咱们“摘瓜东篱下”去啊。“右舍”边摘菜边向岳父伸大拇指,你实在太能干了,把农村搬到了城市。
这些话,激励着岳父再接再励。受到表扬的岳父,干啥都有劲了,他跟我们说,其实这些瓜果蔬菜能值多少钱?关键是这些人在城市的水泥地上,品尝到了田园之趣,桑麻之乐。
前段时间,岳父托人带来一筐碧绿的青菜芽。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这是纯天然、绿色、未施化肥农药、无公害蔬菜,你们尝尝味道是否有所不同?其实,我对蔬菜并不在意。
我在意的是,蹲在这块地的旁边,看看这在城中不断被排斥的泥土,如何在岳父的手下扮演川剧中的“变脸”大师;闻闻那种独特的土腥气,因为我闻怕了汽车尾气的味道。
第一件乐器
查一路
忽然一夜间,我家的防盗门上贴满了各种乐器培训班的广告。一想,快到孩子们的寒假了吧?
周末,透过书房的窗户,总能看见楼上的一个小女孩跟在父母后面,父母在前面抬着硕大的古筝,她低着头向前走的样子,让我想起《许三观卖血记》里数自己泪滴的那位叫“一乐”的小孩。
乐器,让一个孩子如此痛苦,这与我当初对乐器的印象大相径庭。我想起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件乐器。
八九岁的时候,我想买一只笛子。一开口,就遭到父亲痛斥。他觉得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从小就应该背诗经论语唐诗宋词,吹笛子是玩物丧志。伙伴毛头在每天的清晨,拿着笛子到小池塘边吹奏《东方红》。远远地看着,靠在一棵小树上,我泪流满面。
于是,谋划着给自己做一件乐器。砍下一棵竹子,用烧红的铁丝打通关节……意外的是,这件自制的笛子有很好的音准。夏夜的星空下,父亲听了我的演奏,难掩惊喜。继而,还是脸一黑,果然长大没出息!不过到临终前,他反悔了,他说,其实我一直都想给你买一只笛子。
乐器对于人,就像笼子在等待鸟。需要倾诉的人,迟早要自投罗网。内心深处的旋律注定要流淌出来,乐器只是替它找到了出口。
寻找最美的声音,是因为想把它献给最爱的人。上高中时,老山前线捷报频传,学校团委发动学生给前线寄慰问品。我们班办了一台晚会,用录音机录下来,将磁带寄往老山前线。现场,我满脸通红地吹口琴,口琴上的钢板竟划破了嘴角。这支歌我至今还记得,叫《血染的风采》。音乐老师听了,和我一样激动:你的辅音和颤音打得多漂亮啊!
是的,这是我记忆中干得最完美的一件事。若不是这把口琴,我不知道如何去表达我的爱、向往和敬仰。
我至今还是认为,在大学不弹吉他不写诗,就会错过青春的美好。有点甜蜜,有点忧伤,有点空虚,有点向往,通过六弦琴表达出来,是最合适不过的。琴声漫过,草地上,仿佛流淌着蜜和牛奶。那时,有一帮人跟着艾伦.金斯堡去《嚎叫》,用疯狂的摇滚刺激神经,而我通过一把吉他,在深夜《致爱丽丝》,听到了《秋日的私语》,邂逅了《水边的阿德丽亚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