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龙兀自沉浸在国泰民安的幻想中难以自拔，却不知道，他刚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以使得姜洛的脸色因之而变。
这人……怎么能擅自替别人做主？
姜洛低着头，咬了咬已经有些干涩的嘴唇。
听周围人兴高采烈的喧闹声，也真是不知轻重。
自己刻意的只说方向而不说方法，说方法也只说总纲不说细节，因此就知道有人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会不想清楚就要轻举妄动。
但就是没料到陈子龙会把自己也给算进去，可自己从来没想过要做中兴大明、救国救民之类的事业。
这倒不是因为自己没有那所谓的英雄气，而是由于自己所讲的方法，在有皇帝的时代……是无法真正实行的。
即使能强行落实个七七八八，那也是徒有其表的假法治。
因为法治的核心是脱离不了人治的，就像越复杂的机械，越离不开具备相关知识技能的操作人员一样。
而皇权专制下与封建等级中的‘人’，是不可能创造出一个真正的民本社会的。
更何况，他们连保护他们所遵从效命的皇家都做不到。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无能。
宋亡时，心怀宋朝的人想救亡图存，失败。
元亡时，心怀大元的人想救亡图存，失败。
明亡时，心怀大明的人想救亡图存，失败。
清亡时，心怀大清的人想救亡图存，失败。
凡是想对走下坡路的皇家进行救亡图存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失败。
姜洛能够穿透历史的层层迷雾，看到几十年、几百年之后的中国是什么样子的。
看大清皇朝在有充裕时间，有物质基础，统治阶层有意愿，被统治阶层也支持的情况下，搞改革维新，搞洋务运动……几十年搞下来，也没能救亡图存。
若不是那时的日本消化能力太弱，西方强权在对中国实行直接殖民，和通过代理人对中国进行间接统治的两者当中选择了后者，并且没有更换代理人。
那大清与民国之间是不可避免的会多出一个伪朝代的。
一个代表着国家的皇朝在倾覆时，哪怕有再多仁人志士都无法救衰亡的原因在哪里？
在于，凡是需要救的，就肯定都是必要死的。
要死才需要救，不死则根本不用救。
而你去救必死的，你也就得跟着死，事业自然就会失败。
避免失败的因素就是要分清楚皇朝与国家，然后明确知道哪个必须救，哪个不能救，也救不了。
不救皇朝，救国家，这才是出路。
可这条出路在新中国之前没人走过。
有人救皇朝，然后跟着皇朝一起覆灭。
有人不救皇朝，或者为另一个皇朝的效力，或者开创了自己的皇朝，完成了一次朝代更迭。
至于推翻延续两千年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建立公天下，民为本的新国家，华夏民族是做到过，但不是现在。
因此，救亡图存在姜洛这里，和其他人心中是两个概念，姜洛认为的救亡图存应该是救中国，而其他人想的则是救大明。
救中国，就要彻底终结传统的旧阶级和旧秩序，只有甩掉一切包袱与拖累，华夏才能脱胎换骨，涅槃重生。
救大明……
现在大明皇朝的最高统治者不是开创之主，不能开创，就不能穷则变，变则通……就只能守旧，就只能抱残守缺的等死。
大明的政治制度也无法改变。
可要救大明却必须要改变政治制度，而改变政治制度，旧有的剥削阶级，也就是在旧的政治制度中的既得利益阶层就要跟你为敌。
外面有农民军和女真人跟你打，内部还有‘自己人’跟你打，明枪暗箭轮番来，肯定是必死无疑，也于事无补。
所以最后就只能再建新朝。
再建新朝，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底层起来的农民军政权，二是外面来的女真人政权。
目前来看，也只有这两者具备完成朝代更迭的力量。
底层起来的农民军要推翻和打垮，世世代代压在他们头上的整个剥削阶级，然后自己当剥削阶级。
女真人则要跟大明原有的剥削阶级合作，一起继续剥削中国百姓。
虽然女真贵族会在剥削阶级中顶替掉一部分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人换旧人也是朝代更迭中的应有之意。
但女真人数极少，也就跟明室宗亲差不多，所以并不会整体替换，总会留下一大批汉人资本阶级和地主阶级的。
所以最后是大清定鼎中国。
农民军政权和女真人政权做中国的主子，都是为了剥削百姓，都达不到救中国的标准。
自己今日跟这些人说的民本位在那两者面前就是个笑话，因为人家打江山就是为了坐江山，而不是为了给百姓当公仆，所以怎么会听你异想天开的指手画脚？
当然，在剃发易服时人们是抛弃过阶级观念，共同协力救过中国的。
未能成功的原因则是，奴性。
……
华夏民族，从来不缺远见卓识之人。
也不得不承认，本朝文人们的战略眼光是很精准的。
像东林党的重振道德，蕺山学派掌门的治世先治心，现在陈子龙和他同道们推行的经世致用……
他们为救世，而在大方向上做出的选择都没有错，但在战术的运用上，却都不堪入目。
最后也都因为认知的偏差，和细节的失误，从而导致失败，全部不能在事业上有所建树。
说到底，他们的这些主张，若无法贯彻实施，那最终都只能算是部分人或某个群体的一种表态，而不是一副能够对国家起死回生的良药。
姜洛藏着没讲的那些话，则是真正能纠正与改变他们认知上的错误，补救他们细节上的弊端，而决定他们事业成败的关键理论。
众人已经知道他反对皇权专制，可也只是停留在要限制皇权的概念上，而不会深想，他是认为所有皇冠都应该落地的。
奴性已深，所有人在思想深处都把治国平天下的希望寄托在贤明君主身上。
这一认知是很不可取的。
历史也证明，只要有这种观念，除非你追随的是刘邦、是李世民、是朱元璋这些有能力有毅力的枭雄，否则你肯定要得到一个事与愿违的结果。
可古往今来那样的枭雄有几个？怎么能适逢其会的让你遇到？
而且救亡图存不是开基创业。
两千年的历史当中，在皇朝被灭亡之后能够真正兴灭国，继绝世的只光武帝刘秀一人罢了，有诸葛亮辅佐的刘备都不行，更何况其它。
所以皇朝鼎革之际，想力挽狂澜的，往往都做了无用功。
而其中大多数的捐躯赴国难，也统统都是白死。
因为有奴性，就只能走错路，并走到死为止。
……
想以前，宋徽宗、宋钦宗这父子俩，不要说是野心勃勃的枭，他们连强壮有力的雄都算不上。
靖康之耻，宋室皇族的女性，上至太后皇后，下至帝姬公主，全部沦为女真人的泄欲玩物。
而在被俘路上，宋朝的太上皇、皇帝、皇子王公们就眼睁睁的，当面看着自己的妻子、女儿、姐妹被征服者们玩弄凌辱，却连一丁点儿与汝皆亡的血性都没有。
在征服者没主动结束他们耻辱的生命之前，一个个都还活得挺长寿。
皇族女性遭遇如此羞辱，不想着报仇雪耻，亲手执剑把征服者给剁碎的皇族男性就都是活乌龟，就都是铁王八。
按说，体内流淌活乌龟、铁王八血液的皇族男性就不适合再当皇帝了。
因为他们连男人都不算，连雄性动物都不如，又怎么有资格当天下之主？
又怎么有脸说自己夫权千姓万家，志与九州，气吞海内？
可至高无上的传统所培养的观念，已经让天下人在骨子里都成为了一家一姓之奴婢，所以宋人别无选择的又认了那个只会逃跑、逃跑、逃跑的赵构为皇帝。
……
想以后，本朝京师沦陷，崇祯皇帝杀妻女后自缢殉国。
南方文武大臣拥立福王朱由崧称帝，改元弘光。
弘光帝在位的八个月里，就干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找女人。
这样的皇帝，自然逃不出身死国灭的下场。
弘光帝被清军俘虏处死之后，南方的文武大臣们，离哪个皇室宗亲近，就拥立哪个藩王当皇帝。
以至于在同一年里，潞王朱常淓、益王朱慈炲、靖江王朱亨嘉、鲁王朱以海、唐王朱聿键……等等都宣布监国，都欲做大明皇帝。
最后，还算是能看明白清军才是真正敌人的唐王朱聿键称帝，改元隆武。
但隆武帝也没能力统一内部力量，更不足以改变整个局势，一年后被清军所杀。
隆武帝死后，他弟弟唐王朱聿鐭自立于广州，预定明年改元绍武。
而就在同一时期，桂王朱由榔也称帝了，也预定于次年改元永历。
在清军摆明要杀光明室宗亲的情况下，这俩大明皇帝因为争正统而不能团结，双方都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了。
结果是，朱聿鐭还没活到改元，仅当了四十天皇帝就被清军俘虏，而后自缢。
唯一剩下的永历帝朱由榔在清军的进逼下，开始逃入广西、逃入贵州、逃入云南、逃入缅甸……
天子守国门的大明皇帝，人都已经不在大明国内了，反清复明的义士们却还将他当做精神领袖，为了让这个逃亡者能够回国继续做天下之主，而抛头颅洒热血……
……
合着上头没个朱家皇帝，天下英才就不能救国？
就不能除暴乱、安百姓？
怎么会呢，天底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五代时期的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就说过：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
意思是，有能力打败外敌，保卫国家的人才能当皇帝。
打不过外敌，还厚颜无耻的以割地作为认贼作父之条件的人，有什么资格当皇帝？
所以安重荣起兵反晋，要以自身替换掉儿皇帝石敬瑭。
虽然失败了，但堂堂男儿，就应该像他这么干。
不然皇帝都给外国人做了儿子，他们这些臣民难道要给外国人当孙子？
可自宋代开始，像他这么想，这么干的人，基本上就被变味变质的三纲五常给排斥干净了。
所以华夏的仁人志士们，连续两次随着皇朝的覆灭，被外敌所整体征服。
鼎革之际，他们或者为皇朝陪葬，或者臣服于敌人脚下。
至于独立自主，积聚力量，然后跟各方势力进行争霸的雄主之才，则是一个都没有。
法家思想加儒家制度所造就的，名为君臣父子，实为主子奴才的观念已经深入骨髓。
皇家与国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现象好像成为了天理。
在国家危难时，你想抛开不争气的皇家自行其是，那你就是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即使不死于外敌之手，皇家也要千方百计的杀死你，人们还都认为杀的对。
这种不讲道理的等级观念已经成为一种性格。
这种性格扼杀了枭雄的野心，也扼杀了英雄的正气。
让这些人明知道福王粗知文墨，鲁王薄晓琴书，唐王但知痛哭，永历惟事奔逃……可又因为这些藩王们姓朱，就不得不认他们做自己的皇帝，就不得不听他们这些庸才废物的指挥调度。
可到底朱氏一块肉，入手即臭腐糜烂。
如此庸碌无能，欲与图成，自然是难比登天。
……
以正常人的正常思维来说，面临非常之大事，就应当谁有本事谁来干，谁有决心谁来干，谁能鞠躬尽瘁，至死不渝，就让谁来干。
可因为奴性，你认命让没有本事，没有决心，或者想着出卖国家利益换取自身苟安的人来指挥你干，那能干得成才是怪事。
且看刘邦、李世民、朱元璋，他们会把自己当做别人的附庸，为他人作嫁妆吗？
不会。
刘邦是秦朝吏员，是西楚霸王的兄弟，他把前两者灭亡，建立了汉朝。
李世民是隋朝贵族，隋朝有难他不救，而是反戈一击，并杀了哥哥废了父亲，自己当了皇帝。
朱元璋是元朝百姓，是众多造反势力中一支，他先消灭和兼并了兄弟部队，然后才一举把蒙元从中国赶回了漠北。
所以别人是不是铁王八，是不是窝囊废，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
别人干不成事正好，我正磨刀霍霍的等着干，赶紧给我腾出一个能大展身手的位置。
别人能干得成事，那也得先跟我较量较量，看这件事到底是你有资格干？还是我有资格干？
哪个成事的，不是他们这样的性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