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时代变了。”
姜洛的声音慢悠悠响起,冷淡而又坚定。
接着,见众人都在等着自己说下去,他就又换上一副咄咄逼人态度道:
“太祖屡兴大狱,铲除荆刺所杀者超十万众。成祖违背父训,篡夺江山诛方孝孺十族。哪一个有儒家提倡的仁爱之心?
而本朝文人,他们读书为求科第,居官为求尊显,博风水为求福荫子孙,讪君卖直为求流芳百世……都是为自己身家考虑,哪一个又践行了儒家舍己为人,以天下为己任的主张?
三纲五常又对他们起到什么教化了?不管用就是不管用!
再说,本朝尊理学也不是为了受教化,而是为了保皇权。
存天理,去人欲……呵,他们所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出自人欲?
既然所有的脸面都已经撕破,又何必还要固执己见粉饰太平?
望梅并不能止渴,画饼也不能真的充饥,及至等到人都渴死饿死时……再来看你这些话,不也是谎言吗?
那你又与那些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欺世盗名之辈有什么区别?”
“你!你!……”
姜洛说的这话有事实有依据,让一肚子学问的钱谦益也理屈词穷,只是指着姜洛你、你、你的一声声怒喝,却连一句完整的辩词都讲不出来。
“混账!”
先前被姜洛攻讦的冒辟疆,则在这时破口大骂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敢如此指斥虞山先生?一个无名之辈,也敢大放厥词!”
姜洛的张狂已经到了让他发指的地步,偏偏虞山先生讲义理驳不倒他,自己说礼数他更是全不在乎
忍无可忍之下,往常顾盼自雄,喜谈经世大务的冒辟疆就只好口发恶声。
姜洛闭起嘴巴沉默一下,然后也冲冒辟疆恶言恶语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一个举人都考不上的秀才,也有资格骂秦桧?
论文采、论学识、论头脑、论权势、论手段……你哪点比的上他!
你都能说长道短,我为什么不能。”
连举人都考不上这句话戳中了冒辟疆的痛点,他文采风流,也曾盛于一时,却偏偏没有官运。
他曾五次在南京参加乡试,却五次落地。虽然他表面上云淡风轻的对外人感慨‘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发些怀才不遇的牢骚。
可是他的内心却已被这无情的现实,打击的都有些自我怀疑了。
是以此事被姜洛做为把柄,当众攻击,实在是让他羞愤难当。
钱谦益则更加愤闷,姜洛虽是羞辱冒辟疆,但话中的对比却有把自己类同秦桧的意思……这个混蛋!居然敢污蔑自己刚正不阿的人格!
此时场中气氛严肃至极,似乎再添一点火星就会爆炸一样,让很多人坐立不安。
陈子龙、黄宗羲、夏允彝等人亦都有芒刺在背之感,都暗叹姜洛实在是太不会为人处世,话里话外总是揭人短处,这让人如何能受得住?
要知道,文人是最在乎脸面的,可杀不可辱的气节也不是说说而已。
姜洛把局面弄得无法收场,那这本就惊心动魄的文斗,该不会因此变成全武行吧?
“呵呵呵……”
刘宗周却在此刻蔼然的笑了起来,场中的矛盾到了无法化解的地步,他也不得不出手干预。
钱谦益和冒辟疆心中稍安,期待无论名望还是年龄都是此中长者的刘宗周能够主持公道,以正视听。
众人又都一齐望向刘宗周,只见他抚掌而笑,低声慢语的说道:“这可真是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依我看,大家没必要做意气之争。
尤其是探讨学问,只要言之有物,其实也没有什么尊长不尊长的。
不然若人人都因学问之外的因素畏惧不言,岂不失了在探讨中答疑解惑的本意?”
沉默。
长时间的沉默。
谁都没想到刘宗周会如此庇护姜洛!
而这又置钱谦益,以及他的追随者于何地?
结果就是无地自容。
钱谦益的脸色霎时就变的铁青,他对着刘宗周沉声道:“既然如此,我就不便在此地多待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不送。”
言罢,他一脸决绝的拂袖而去。
冒辟疆和其他十几名支持钱谦益的学者,也都起身对刘宗周默默的躬身行礼,然后跟随钱谦益离开课堂。
“啊!”
钱谦益心中极为不满,动作幅度很大,猛的一拉屋门,还未迈步,就见一道身影惊叫着自门外跌了进来,把他也吓了一跳。
等他再定睛细看,才认出侧趴在脚下的人却是先前讽刺姜洛‘误人子弟’的年轻学子。
而门外还蹲着一人,正是那个最先跟姜洛激辩的精壮学子。
这两名学子在众人惊讶的目光注视下,谁都没敢说话,只用像是做坏事被人发现了一样的畏缩眼神对望一眼,随即就慌慌张张的撒腿逃离这里。
看他们这鬼鬼祟祟的模样,想来是已在门外偷听许久了。
“全无礼数,这哪里像是书院……”
钱谦益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哀叹一句,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山下走去。
后面跟的冒辟疆也是恨声道:“乌烟瘴气之地!”继而与同行的众人亦步亦趋的离开书院。
……
他们一行人很快就行至清凉山的半山腰处。
处于队首的钱谦益脸色还是铁青,脑中在琢磨着回去之后该如何处理此事。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算是被扫地出门。只不过占据了主动性,好歹还算自己给自己留了几分颜面。
因此,绝不能善罢甘休。
不然自己威望大减不说,自己的追随者也会跟着被人嘲笑,说他们信奉的文章钜公胆小怕事。
何况,自己心里也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就要出气,怎么出则是个问题。
姜洛算不得什么,都不用自己出手,自己的门生就会主动给他打上妖言惑众的标签,使其无法在文坛中立足。
而刘宗周的态度,实有养虎为患之嫌。
他不在此时把姜洛那些观点彻底扼杀,反倒默许纵容。而将来这些言论万一成为凶残,岂不于圣教有大损害?
自己必须要亲写文章对他进行声讨!
但是,会吗?又至于吗?
或者自己只先不提姓名的小小暗讽一下,然后再看事情的具体发展方向,伺机而动……
与他一样,后面的人在行走当中,也是在商量着要如何找回在这里丢失的颜面,省的让人觉得江南才子软弱可欺。
对于刘宗周他们是无招可想的,双方不是一个等级。
他们不管出于什么目地而指责大儒,能不能得到结果不但要两说,自身还会先落一个忤逆的罪过。
但让他们恨得牙根痒痒的姜洛则就不然了,非得想方设法让其身败名裂不可!
虽然对方既没有什么身份也没有什么名望,但勿以善小而不为,把妖人妖言绞杀于未发之前也是卫道士之精神……
钱谦益因为此事牵扯到刘宗周的缘故,心中总是拿不定主意,便没有参与其中。
但当他听到冒辟疆说:“此子话中多有诽谤太祖成祖之言,只把这一项给锦衣卫报上去,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时。
他停住了脚步。
钱谦益的目光望着山脚下的车辆,及那些聚在一处说笑的车夫,口中则冷声对冒辟疆质问起来:
“辟疆,我等都是要说话,要写字的文人。而哪个文人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说错,不写错?抓住字里行间的凭据,让人因言获罪,不好吧?”
钱谦益此话的意思倒不是要保护姜洛,实际上,他恨不得对方现在就被圣贤降下的天罚雷劫给劈死才好。
但是他怕大家都这样互相告密迫害,从而使这种狠毒的手段成为社会风气,最后会掀起一场血淋淋的文字狱。
想当年,太祖朱元璋只因怀疑文人讽刺他要过饭,当过和尚,就杀的是人头滚滚,规定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写,大有把文字都给废掉的意思。
而成祖朱棣更是以编纂《永乐大典》的借口,篡改历史,毁书无数……
这两件事,钱谦益虽未亲身经历,但所谓青史,血迹斑斑,让他仅看一眼就觉得身临其境,胆颤心惊。
“呃……”
冒辟疆一愣,接着也是后怕起来。
任何时期的文人都有两样必需品,一个是衣食无忧,另一个就是言论自由。
本朝以儒术治国,排斥异己固然重要,但共同维护一个让大家都敢说话、都敢提意见的宽松政治环境则更为重要。
因为维护这种环境,其实也是在保护文人自己的生命安全。
不然他们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时候,却要担着被砍脑袋的风险,这谁能受得了?
而自己若真是敢带头儿破坏言论自由这一文人共识,恐怕会让全天下的读书人都不耻与记恨。
所以钱谦益的这一记当头棒喝,也有点醒他的意思,因此冒辟疆连忙认错道:“在下刚才是猪油蒙了心,再也不敢说这种话了。”
钱谦益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可也没再继续往山下走。
他仰头望天,想要静一静心。
头顶上的天空是明丽的蓝色,太阳像是一只巨大而又孤独的眼睛望向人间,它血红的颜色,透露着一股妖异。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虽远隔千里,但钱谦益却在今日看到了大明天子也即将亲眼目睹的相同景象。
不知为什么,他们都因这景象而感到心底生寒。
又或许说,天象并没有什么妖异不妖异的。
所谓胆寒,也只是他们心中长时间所思所虑的国事日颓,因这景象触发,而引起的可怕预感……
此时,惶恐莫名的钱谦益,难以证实和预料的是;
本朝虽有文字狱,但波及范围并不广。
尤其野史对朱元璋的文字狱记载,就更是有谬误失实之处。
朱元璋出身底层这并没有什么可丢人的,因为元末时期的高层是什么人?
是昏庸残暴的吸血虫。
朱元璋还不屑与他们为伍。
而匹夫起事,无凭借威炳之嫌。为民除暴,无预窥神器之意。自始皇以来,得国正者,唯汉与明。
出身底层,也总比出身吸血虫阶层要更具有坐江山的底气。
至于他的杀人,也是有着给继任者消除隐患,和维护政治稳定的明确目地。
前一目地,杀得是有造反能力的武将,和坚持丞相分权制度的文官。
后一目地,杀得则多是贪官污吏。
由于他深知官逼民反的危害,所以强制要求父母官只要道德不要肚子,心甘情愿做百姓的公仆,让子民都感觉到大明是朗朗乾坤的国度。
但他自己富有一国,却吝啬到让官员的俸禄,廉薄到都难以养家糊口,接济宗族,于是迫使很多官员不得不贪污。
以至贪官杀一批,出一批。再杀一批,再出一批。
杀不绝的贪官污吏……这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哪有工夫再一张张的翻臣民的表笺文字找茬。
那阴毒的朱棣,虽是真的搞文字狱。
针对的却也主要是以方孝孺为首的建文帝旧臣,抹去的也只是其得位不正的历史。
这对那些旧臣确实是极大的迫害,说来也确实让人觉得愤怒与同情。
但那一场场惨剧,却也有当事人自己求仁得仁,自我选择的因素存在。
就像方孝孺,朱棣一开始本没想杀他,只是要利用他在读书人心中的名望给自己草拟即位诏书。
方孝孺却当面辱骂朱棣是国贼,还说就是诛我十族我也不写。
结果宗族血亲,门生弟子,共计八百七十三人在他面前挨个被杀,他都能铁石心肠到一句软话都不说。
朱棣确实丧心病狂,可方孝孺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让那么多人为了他的坚持道义而去死?
况且,面对一只摆明就要噬人的恶龙,不知道小心翼翼,还敢去触它的逆鳞,这也算不上聪明吧?
至于朱棣的毁书,其实也谈不上毁,一个是他的黑历史就只有篡位这一条,别的书本跟他没什么关系,更不会动摇他的统治。
另一个,则也是因为忙不过来。
全靠人手工抄录的《永乐大典》约有三亿七千万字,可不到六年就迅速成书。
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大的工作量,恐怕那些编纂官员对民间收上的书本连读懂的空闲都没有,而只是忙着整本整本的往永乐大典上搬,这也实在只能称之为抄写。
因此编纂《永乐大典》的所据原稿是没有经过篡改的。
而且它还包罗万象,什么都抄。
其中收录的典籍除比较正规的儒家典籍、史传百家、历代文集等,还有大量的方舆志乘、小说戏曲、医学方技、释藏道经、阴阳占卜、栽培农艺……
这就相当于是一部涵盖了中华民族数千年知识的大百科全书。
现在,《永乐大典》的原本就藏于南京皇宫中的文渊阁内,永乐之前能写成书本并流传下来的东西也都抄录在上面,并没有毁去,只不过没有人能全部从皇宫拿出来而已。
这事情也就没办法定性为毁书,他不过是跟秦始皇一样,把所有书籍都收集到一处不让人看罢了。
而真正使中华文化的知识财富大量消失的人,其实是项羽和乾隆。
项羽一把火烧了咸阳宫,把民间没有的官方藏书几乎全部烧光。若不是萧何提前抢救出了一部分,那先秦文化能不能流传下来都将会是个问题。
乾隆修纂《四库全书》,则主要留下儒家典籍中维护皇权制度的那一套东西。
其它于经、史、子、集无关的皆不辑录;
牵涉华夷之辨的一概删去;
对清朝统治者不利的更是要全部销毁……
据说,自四库全书编纂起,清宫武英殿前用来烧书的铜炉就没断过火。
《四库全书》八亿字,而烧掉的文字至少也与它所收录的一样多。
据后来估算,大约毁去了七十万部。
这是彻底的灭绝,是再也找不回来的那种。
另一方面,除了烧毁,它还篡改,如‘史’书中涉及契丹、女真、蒙古、辽、金、元的文字都被删改过。
如抗金名将岳飞诗作中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经过三次改动,就变成了‘壮志肯忘飞食肉,笑谈欲洒盈腔血。’。
这是比较明显的,而且因为之前流传较广,所以还能恢复。
至于不明显的,那谁也不知道它改了什么,也不知道原来那是怎么样的知识……
这才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思想统治,也是前所未有,最为严苛的文字清查。
阴毒的朱棣跟乾隆比起来,只能算小巫见大巫。
不过,这场文化浩劫是许久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而真正登峰造极的文字狱则在六年之后就要开始了,钱谦益与冒辟疆以及全天下的读书人谁都没能躲过。
只不过,那文字狱的发起者与执行人已由大明变成了大清。
而大清文字狱持续时间之长,次数之多,对文明损害之大,也才真的是空前绝后。
在清朝不要说是孟子的反抗精神和大丈夫气概,就连写句清风不识字都要被砍去脑袋。
而这起因,又都是汉人在高压政策之下互相攻讦揭发所导致的。因为大清统治者就喜欢看到,和发动被统治者自己人害自己人。
它使得中华文化没有一处不被蹂躏,使文人要把奴性刻到骨子里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但文人光有奴性也不一定能保身。
像乾隆时期的文字狱,有不少案件竟然是由于那时的文人,向大清统治者歌功颂德所引起的。
原因是那些文人拍马屁拍得不得法,献媚献的让主子不满意,所以也要遭到满门抄斩之祸。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当奴才还不行,必须得当一个会拍马屁、会献媚的好奴才方可……
它把一国的知识精英都变成了奴才,活的是谨小慎微,礼义廉耻也都不要了,大清国又哪有国格可言?
正因为没有国格,所以晚清的实际掌权者才能说,也才会说: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它也是以孝治天下?
它是毒害自己的百姓讨洋人欢心!
虽然顺、康、雍、乾时期传承的文字狱政策,在嘉庆时期就被清仁宗爱新觉罗·颙琰所结束。
可那时西方也要工业革命了,大清却积重难返,已不存在交流了解的环境、变法革新的土壤、和应该奋起追赶的正确认知,那这所谓的仁宗仁政,又有什么用?
只不过是那时的被统治者都已经成为了顶合格的奴才,大清皇帝已不用再费尽心机的继续吓唬他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