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
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楼更上楼。
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南乡子,王安石游金陵时作,引为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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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前的一天上午,南京城因为昨夜下了一场小雪的缘故,使得现在的天空都有些阴沉沉的。
六合萧条,严霜凛冽,持续悠长的西北寒风在城市上空掠过,将蒸腾而上的人间烟火气息又飘然带向远方。
在这种天气里,能与略带些阴郁而又寒冷的环境有所不同的也就只能是人心了。
城中的百姓在忙完扫尘祭灶贴春联的小年之后,这几日里可都是怀着辞旧迎新的心情准备着干干净净的过个好年。
现下虽然年节不算太好,但南方承平日久,富裕程度也高于北方,因此城内大部分人的生活水准还是不低于温饱线的,也便都有心情趁着热闹置办年货。
一般的人家也要多买些肉食糕点改善伙食打打牙祭,好的就要额外购买几块布料给家人都添件新衣。
各家各户,总体上都还是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平常人家如此,大门大户里就更加喜气与奢华,像是谁家给小辈除了额外的过年银子之外还赏了什么稀罕物件,某府子弟从亲戚那里领了什么价值连城的赠礼,这些令人羡慕而又愉快的事情在城内的高门大院里不断发生着,又以极快的速度在这些人家的小辈之中传来传去。
因为各家的规矩和准备时间不同,给小辈们进行年赏的日子便也都不一样,所以这些事情可以一直新鲜的传到除夕前夜里去。
当然了,年赏太晚的人家难免就会被人笑话不讲究,至少也要背地里说上几句主事之人不会从容布置之类的怪话。
因为真正的大门大户人多事也多,这种年赏若也要拖到快过年才进行,那年下里好多事就可能安排不开,所以除了有突发情况耽搁之外,给小辈们的年赏一般都是小年前后就要办完的。
像是秦淮河文德桥旁乌衣巷里的姜府本是极讲这些规矩的商贾之家,而就是因为要赏给府内小辈们的一批百花锦缎在姑苏运来的路上耽误了两日,所以往常定在小年的年赏也就被家主夫人赵氏推到了今日才进行。
这意外不免使得姜府小辈里面几位年长些的少爷小姐在外与别府同辈交往时觉得没脸;
看着别家孩子展示各自得到的好物件,自己这边却还什么都没赏下来,如此一对比多少会让人心里不舒服,为此这几人私下里没少埋怨负责此事的赵夫人。
不过这几人今日跟弟弟妹妹们一起领了赏之后看东西比往年都要多,每年基本固定的过年银子居然也翻了一倍有余,便又都喜笑颜开起来。
性格活泼张扬一些的,就忍不住拿起一些得到的好物件跟周围人介绍一番,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到一样。
“大哥,看我得的这对儿青花鸳鸯砚滴是不是别有风韵,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匠之手?”
“这、这幅山水丹青不就是父亲书房中挂的那幅吗,之前我向父亲求要了好几次都碰壁而归,想不到大太太竟拿来赏了我。”
“呀,娟儿姐姐你得的这根珊瑚红步摇好漂亮!”
……
就在众人都因为今日收获心满意足而又兴高采烈之际,独自一人从他们所在厅堂走过的二少爷姜洛在院中微微驻足,顺着敞开的朱漆厅门往这里面望了望,惹得众人的喧闹声为之一静。
然后有下人不动声色的落下绣着梅兰竹三君子的厚缎子门帘,将双方复杂的目光隔断,院中人才又悻悻然的继续迈步走远。
姜洛也十分想跟这些弟弟妹妹们一样分一些文玩字画金银绸缎,可是不行,他虽然在姜府小辈中排行第二,又是男丁,但却是庶出。
要说这也没什么,姜府的小辈里面除了大房太太赵夫人的两个儿子和二房太太的一个女儿之外,其他人都是庶出,姜洛的身份并不特殊。可不幸的是他的母亲自他出生后没几年就病故了,没娘的孩子自然没人疼。
而且由于幼年时缺少母爱的关怀,家主父亲也对他疏于教导,所以他从小到大就不是什么好性子。
经常的不是在家欺负弟弟妹妹,就是在外胡闹惹得家主和其它长辈不喜,最严重的一次是故意拿过年放的鞭炮把三少爷给炸了,眼睛都差点给炸瞎。
那三少爷和大少爷都是大房太太赵夫人所生,赵夫人又是管着府内一切大小事物的强势人物,从那之后自然就没姜洛好果子吃了,时不时的就给他小鞋穿,由此府里其他人也跟着一起排挤他。
时间长了就连下人也敢给他脸色看,慢慢的他在府中的地位就变得比下人还要低下。
不过姜洛到底还是家主的血脉,总不能赶出去或者做的太过分让人笑话姜府中人刻薄,也就全只当是个没有根基的孤魂野鬼在这府中晃荡,大家都不理他就是了。
这种我们一起排挤某个人的事情一但成为多数人的共识之后往往就很难改变。
虽然随着姜洛逐渐长大,人也渐渐变得懂事起来,再不复孩提时的顽劣行径。
但依然没人肯接纳他,反而是因为他的懂事,各种对他的白眼嘲讽就更加明目张胆而不避讳。
对姜洛的待遇在大的方面上来说,别的少爷小姐们有丫鬟小厮照料生活起居,他没有。
那么别的少爷小姐有年节赏赐,他自然也没有,反正这也种情况也有好多年了,心理上也变得比较容易接受。
若还是孩子时他或许会抢会闹,但长大了就有了更强烈的自尊心,也就更不愿意以那种最没有尊严的方式去要求物质上的平等。
尤其是这几年,他性情大变,外在表现上是从行事乖张变得谨言慎行起来。
内在心理上也将现在的遭遇当作是以前恶行结下的恶果,而如果不加以反悔和改正并继续将那种逆反情绪付诸到现实行动中来,那就会结出更大的恶果使生存环境变得更加恶劣。
所以逆来顺受是他这几年在没有更好方法之前自我选择和认同的处事标准。
不过如此几年小心翼翼的行事下来,也并没有人认为这是他主观上主动做出转变从而才带来行为上的变化。
说曾经总是欺负弟弟妹妹惹长辈不高兴的顽劣公子哥儿也会变得理解别人感恩别人?
大家是不怎么愿意相信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要说是正因为大家联手排挤他孤立他,才让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胡闹,那大家还是比较认同的。
就像现在,在被姜洛突兀的出现而将话题自然过渡到他身上的众人口中,就一致认可‘对待坏人绝不能惯着’的至理名言。
要不是赵夫人早早的带着大家一起整治他,而是把这人按少爷的待遇宠溺到现在,那他还不知道会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呢。
就说眼下这些人里面除了大少爷姜韵亭之外,谁小时候没被他欺负过?尤其是呆头呆脑,但偏偏又最受家主喜爱的三少爷姜谭儿被他欺负的最厉害。
现在大家回想起来那段担惊受怕的日子,除了牙根发痒之外就只从心底里觉得耻辱,小时候居然被这么一个人欺负了那么长时间,以至于都留下心里阴影了,要是早知道他是色厉内荏的性格,那大家当时就都该勇敢些的。
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众人在这厅堂里耽误的光阴便长了些。
谈话间不知不觉的就到了中午,三少爷姜谭儿喊起来说肚子饿了,最为年长的姜韵亭便随口嘱咐了几句大家拿了年赏之后不要大笔挥霍之类的话语,然后就结束了话题让大家回去吃午饭,他则先带着姜谭儿往自己所住的小院里行去。
等他们走后,余下的众人让跟来的丫鬟小厮们收起自己分到的年赏,三三两两的说笑着也都回了各自居住的院子。
不一会儿之后,这些丫鬟小厮们又都从各个院子里提着精美的食盒走出,不约而同的往位处姜府东侧的大厨房那里行去。
到了饭点儿,大厨房就是全府最为忙碌的地方。
厨子们在火烧的旺旺的灶台上各展手段,煎炒烹炸,焖熘熬炖,食物的香气热气伴随着烟气从为通风而大敞的窗户处飘上半空,又被风吹到能吹到的地方,让闻到的人不禁口舌生津。
姜洛早早的就来到了大厨房这里,不过却又是没有赶上饭点儿,他的饭点儿跟府中那些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的不同,因为府里早就不给他开小灶了,所以这几年他都是跟负责在大厨房里做活的下人一起吃大锅饭。
这些下人们吃饭的时间很不固定,要是大厨房赶上忙碌的时候就早吃或晚吃,不忙的时候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反正食材和厨具都是现成的,就看厨子什么时候能抽空做。
要是晚做还好说,帮着下人们一边做些杂事一边等着就是了。
如果早做的话,属于蹭饭身份的姜洛自然不会有人专门通知什么时候开饭或者单独给他留饭,姜洛也不可能为了吃饭而天天守在这里,因此便经常的蹭不上饭。
大厨房里管事的人也不让他拿厨房的食材自己做,所以他时常会遭遇饿肚子的情况。
这些日子大厨房里就挺忙的,二房的家人们都从扬州住宅搬回到南京姜府里准备过年,吃饭的人比以往多了二三十个,所以下人们的吃饭时间就变的更加难以把握。
像是今日,家主要带着二房老爷宴请一大批负责家族生意的掌柜们,要做的菜比以往多了上百道,大厨房的下人们为了中午赶工早早的就吃完饭了。
姜洛站在大厨房门口看了看往常自己跟下人们吃饭的桌子上一片狼籍,显然是由于工作时间比较紧张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样子,不由的便暗自叹了口气。
现在的天气已经很冷了,肚子里没东西就觉得更冷,想着还是赶紧回去呆屋子里暖和暖和,身子暖了好歹也能缓解一下饥饿感。
可就在他要离开的时候,大厨房的下人张大娘却叫住了他。
这个体型肥壮皮肤暗黄的中年妇人坐在小马扎上一边择着窖藏白菜一边抬眼问他:“昨晚吃的大米干饭还剩了一碗,凉的,没菜,你吃不吃?”
姜洛笑了笑,吃,当然吃。
对于经常吃不饱饭的人来说本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张大娘把沾满烂菜叶和冰冷泥土的双手在围裙上随意抹了两下,起身走到放剩菜剩饭的橱柜那里给他端来了那碗隔夜的白米饭。
下人们吃饭的桌子上有些调料瓶,姜洛找到放酱油的瓷瓶往米饭上淋了一些,坐下来之后,却先从怀中掏出自己拿布包着的一双很干净的竹筷。
他从不用桌上竹筒里的筷子,因为有时候下人们会忘了洗,别人不在乎,在身上擦一擦就能入口,他却有些难以接受。
有时同桌吃饭的下人里面会有人冷言冷语的说:自己都什么样子了还嫌我们脏,还当自己是少爷呢?他也只是笑笑。
养尊处优的日子他过过,现在也依然向往。
所以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还是恪守着洁身自好的原则,哪怕只是肉体上的。
这点从他穿的这身已经不怎么合体的青布直身棉衣上就能看出来,洗的很干净,没有一丁点的污渍,这衣着上的体面背后是他在寒冬腊月里也定期洗涤的坚持,哪怕,用的是冰凉刺骨的冷水。
其实并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而曾经他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之所以如此坚守,是他怕自己的心在苦难中会变得麻木和堕落,从而会认命而安于现状不思进取。
凉饭入口,味蕾还未尝到滋味,牙齿便先打了一个冷颤,就像吃了一口还没冻硬的冰粒似的。
随着口腔的温度将这冰粒暖化,酱油的咸味便在嘴里蔓延开来,咸的发苦。
这时各院的丫鬟小厮们也都已经来到了这里,早习惯了看到姜洛经常在这里吃饭的身影,便也不会再让他们觉得诧异或者好笑。
他们熟视无睹,有条不紊的将手中提来的食盒在大厨房里的案板上逐一排列摆开。
“大少爷跟大少奶奶要的盐水桂花鸭、炖生敲、八宝一棵松、松子熏肉好了!记得把烫好的女儿红带着温酒的八角爵一起装上!”
“二房大小姐要的兰花肉卷、彩色鱼夹、清炖鸡孚好了!”
“谭儿少爷要的......”
大师傅们此起彼伏的喊话声响成一片,一盘盘热气腾腾的精美佳肴在下人和丫鬟小厮手中开始传递,大厨房内人影憧憧,顿时显得嘈杂无比。
姜洛面无表情的咀嚼着口中的饭粒,心中却也不自觉的微微一酸,世人内心的苦难往往来自于看到周围人的幸福,置身其中的就备受煎熬,不过尝惯了人间冷暖的他也随即释怀。
披荆历涩尝肝胆,笑嚼苦当甜.....
心中默念着不知从哪本书里看到的残句,姜洛大口大口的把碗中的冷饭吃完,竟仿佛真的不觉得饭又冷又苦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