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山下一条大路上,姜府的马车正停靠在路边的一排拴马桩处。
送他们过来的车夫,看姜洛去了山腰处的书院中许久还不曾下来,便知道自己跟马的午饭要在这里简单解决了。
打开车架的隔板,里面除了放着马刷、马汗刮之类的常备工具外,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布袋。
大布袋里是马的午饭,小布袋里是自己的午饭,这是车夫每次驾车出门时都会带上的,就为了应付这错过饭点,而又没人安排吃食的时刻。
将装了由细干草、燕麦、黑豆混合成精料的布袋挂在马耳朵上之后,车夫没有吃自己布袋里放的炊饼,而是去了拴马桩旁边的水井里打水,想着先把马饮好。
他很爱惜这匹马。
其中原因除了由于此马是南京城里的国公爷赠送给姜府的之外,还因为这匹马能够让他在别的车夫面前感觉高人一等。
这倒不是说这匹马的品相如何。
而是由于本朝是农业国,马匹向来很少,偶有好马,也先被达官显贵们网罗一空,中等的则到了军队里,剩下最不行的劣马才会流入民间,充当载人驮物的牲口。
因此,哪怕是南京城的富贵人家,若没有势力,也还是一马难得。
这里主要说的是好马,歪瓜裂枣的可不行,因为马是种娇贵牲口,而驴子能干的活儿非让马来干,这本身就意味着是在充面子摆排场,弄匹品相不好的劣马那还不如弄匹高头大骡更气派。
所以很多府上的车夫赶的都是骡车,甚至是驴车,而他却能使唤一匹真正的高头大马,自然就对这带给他优越感的马儿越看越喜爱。
等车夫终于将马儿伺候完,正狼吞虎咽的嚼着手里的炊饼时。
一条由十余辆颜色各异的车辆汇集而成的车流,正顺着大路自远处逶迤而来。
看速度还不慢,若不是春季土路有潮气,那这么多车轮行驶而过导致的灰尘就能扬起三丈。
等车流行至山脚,打头的车夫将车辆靠在姜府马车旁停下,看了看那高头大马,露出羡慕的眼光,又笑着点头跟站在那匹马旁边嚼炊饼的同行打了招呼。
然后一扭身下了马车,躬身去伺候车上的乘客下车,他这辆车上所载的正是山上书院的主人。
东麓书院的山长和几名书院先生依次自马车车厢而出,先各自整理了一下穿戴的十分庄重的峨冠大袖,见后面车上的乘客也被各车车夫搀扶着开始下车,便满面春风的向第二辆车上下来的两位老者走去。
“蕺山先生、虞山先生,两位文坛领袖能联袂亲至,实在是令鄙书院蓬荜生辉。”
书院山长的年纪虽比面前这两位老者都还要大,在被聘为山长以前还当过官,但却对这二人的态度十分恭敬,“马车上不了山,只得劳累大家徒步走上去了,书院里特地从茶馆请来的厨娘调的一手好茶汤,也从城内买了上好的点心果子,咱们上去再做歇息。”
他口中的蕺山先生便是大儒刘宗周,另一位称作虞山先生的则是名气不输对方的名士钱谦益。
这两人都是于政治中不得志的,却都在文章学术上颇有造诣,被众多文士视为有雄才峻望,是振作鼓舞天下士气的先锋榜样。
这种在官场上革职,在学术上丰收的文章大家在各朝都可说是极为少见,因此两人虽然没了官威身份,但受文人尊崇的程度却更胜从前。
“听说清凉山古称石头山,有猛虎雄踞之势,乃帝王之宅,步行上去正好看看此山风景。”
刘宗周仰头看到掩映在郁郁葱葱林子下的石阶小路,饶有兴致的说道。
“好好好,那咱们便行慢些,诸位且随我来。”书院山长在前头引路道。
临上山时,他用眼角余光扫了那个靠在一匹棕色健马旁,正跟同业中人炫耀此马的车夫一眼,暗道好雄壮的一匹马,难道书院里来了什么贵客?
他身后的书院先生们此刻也是热情招呼众人,有个别殷勤的还要过来搀扶着刘宗周爬石阶,不过却被后者推辞了。
随刘宗周和钱谦益而来的约有四五十人,其中一半是这两人的学生弟子,剩下的则是慕名跟随的,当中不乏青年才俊。
他们也是一路坐车坐的乏了,此时走起山路来都觉的颇有野趣。
一入清凉山,众人便深感山幽、林静、风清,配上白云悠悠的初春天气,难免会让人心旷神怡。
“唐代以前,长江直逼清凉山西南麓,滚滚江水累年冲击拍打之下,便形成了一道险峻的悬崖峭壁,是阻北敌南渡的天然屏障。后来长江逐渐西移,至南唐时,清凉山已失去其军事地位。后主李煜将清凉山下的兴教寺扩建为石城清凉大道场,又将石头山改名为清凉山,这才成为了金陵名胜之一。”
钱谦益被罢官后久居南京,算是半个东道主,行走间便对刘宗周说起了这清凉山的历史,“由此,南唐后主曾广植翠竹的清凉山,以与诸葛卧龙口中有猛虎雄踞之势的石头山大为不同了。”
“沧海桑田呐。”刘宗周发出一声感慨。
“是啊,山川大地都经不过时间蹉跎,更何况人呢。”
钱谦益跟着附和,然后又借机劝慰道:“咱们都已是耳顺之年,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今天下事大坏,不论在中在外,都急需匡救。可小人当道,国事日非,你我在朝堂上不遗余力的想救衰亡,不但被朝堂诸公批为愎拗偏迂,还屡被革职,真真是让人心灰意冷。我想咱们着既不能作济世之名臣,不妨作一个弘道之大儒,从此摆落世事缠绕潜心学问,倒是还轻松些。”
“哎,牧斋此言差矣。”
刘宗周摇了摇头,边走边说道:“正因为国家危难,我辈才要奔走呼吁。如果像学禅的那些人一样避世不出,岂非背叛了平时所学之道?即使万般努力的结果仍不能致太平,也应用实际行动为衰世作一表率。做事要鞠躬尽瘁,结果就听天由命罢了……”
说着,他伸手着指了指身后跟随着他们爬山的众多年龄不一的学者,对钱谦益正色道:“这也是我们孔孟之徒的责任。”
钱谦益闻言脸色一红,不再多言。
他是名士,是真名士自风流,与刘宗周这样可称为国士的人到底是不同的。
因为名士虽然有才气有名望有抱负,但本身不受世俗牵绊的性格就注定这类人的很多观念会与多数人所不同,因而产生鹤立鸡群的孤独感或者称之为优越感的东西则会使他们更多的关注自身的感受,从而放达潇洒,在这浊世中我行我素。
而国士,除了才气名望抱负之外,还自我背负上了一种更为沉重的东西,那是对天下兴亡的责任。
这责任不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无时无刻不在心底的最深处发出彷徨呐喊,鞭策他们负重前行。
正因为内心有如此巨大的使命,所以在言行举止上经常会展现出一种锋锐,越是末世乱世,对苟且怯懦之言行就越是严肃认真,让难以比肩之人自惭形愧。
清凉山山势本就不高,众人虽是缓步而行,但也很快就到了书院的所在地。
放眼望去,以木石架构的简单山门朴实却不简陋,当中横梁虽未挂牌匾,但在两侧石柱上却各刻写了一句四字对联。
右侧为‘明经取士’,左侧为‘为国求贤’。
跨过这三洞山门,还未见屋舍,先又遇到一片林木,只是不如别处密集繁茂,还有人工雕刻的山石耸立其间作为点缀。
等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穿过这半人工半自然的仿幽装饰,错落有致的白墙青瓦才从山色中显露而出。
曲径通幽处。
原来这书院的建筑不同于居家住宅,要像文章一样‘不喜平’,不能够让人一眼就能窥其全貌,而要随着角度的变化,层层深入,渐渐的表露出它的内涵才算作理想。
等众人真正进入书院,山长本想要叫留守的先生把学生们都带出来给贵客见礼,但刘宗周听到课堂里都有学生们在念书的声音,便示意不要打扰。
反正今日只是大家先见下面交流一下,真正的讲学要到明天才开始,也不急于这一时,完全可以等学生们下课后再说。
山长略一思付,便引领着众人往事先布置好的一间空课堂那里行去,茶水点心在方才未进书院的时候就已叫人安排摆好,正可以让大家过去小坐休息。
“山长,山长……”
也就在这时,众人身后突然有人呼喊,回头一看却是一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提着衣摆往他们这里跑来,神情颇为焦急。
书院山长一眼认出这人是书院里的教书先生,便上前迎了几步,拦住那人道:“什么事如此慌张?我不是安排你跟其他先生留在书院等候吗?怎么你从外面进来了?”
中年男子喘了几口粗气,显然是跑累了,腰都有些弯,可还是努力直起身子将嘴巴靠到对方耳边小声说道:“山长,我…我是寻你去了,可能是走错了路没碰到。这书院里可出了大事,有学生罢课了……”
刘宗周在不远处驻足等候,虽然与那两人相距不远,但他年纪大了,耳朵有些背,两人又是小声耳语,自然也没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正好他身边的课堂里有些奇怪,好像是有人在讲当官发财之类的话,尽管讲话之人似乎刻意把声音提的很高,但他也只捕捉到了这么一句词而已,带着疑惑便走到窗边去听。
……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两句话可不是说说这么简单。我们这个国家崇尚文治,一切的利益好处都与这读书二字息息相关。你们家中有和我家一样是经商的,有广有良田的,基业虽然不同,可谁家不是以读书考取功名的文官作为依靠,没有这依靠,纵使金山银山也守不住……”
姜洛这会儿在课堂里已经给这些闹罢课的学生们讲了小半个时辰了,看不少学子听的津津有味,便知道这些话还是有作用的。
至于跟他一起来的中年先生,则按来时预想的步骤,在给众学子介绍完他想象中的姜洛的才学之后,便把话语权完全交给了后者。
本想听听对方于读书一道有什么高尚的理解,万没想到一表人才的姜洛说起话来铜臭味十足,把读书全和钱权联系到一起了。
比如说有了秀才身份会在社会上得到什么地位和好处,成了举人还会有人送钱送房子,这里还特别用一个不知道哪朝名叫范进的举人做例子。
后面就是考取了进士会如何,当了官会如何,什么起它一个号、坐它一乘轿、刻它一部稿、讨它一个小之类的,直听得先生面红耳赤,心说这也太功利了。
虽然,这确实就是现实。
圣教名为道学,实为富贵的阴阳两面也早就被人揭露过,但身为读书人,怎么好就这样大庭广众的说出来嘛。
不过,好像还是挺有效果的。
自己教书这么多年,带过的学生在自己教书时不是一本正经的唯唯诺诺,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就是顽劣的充耳不闻,根本就没听进去。
哪里像现在,一个个情绪好像都空前高涨,全无读书人应有的从容淡定,都竖着耳朵屏气凝神,好像生怕落下姜洛口中一个字似的。
传授圣人教诲时怎么不见他们这么热切认真?一说钱权利益眼睛就都瞪大了。
怪不得先贤要说人性有恶,果然诚不欺我。
……
其实先生如此想也是错怪这些学子了,起码是错怪其中一部分学子的。
这些学子虽然在富贵窝中长大难免会染上种种不良习气,但大多数人年龄毕竟不大,平日里贪的、念的、想的、玩的究竟与成年人不同,所以俗世污垢点染未深。
对姜洛所说的种种利益,很多人根本就没有具体的概念,只是人有好奇心,总会忍不住凝望深渊。
再加上往常书院先生激励他们读书上进时总爱说一些‘凿壁偷光’‘孟母三迁’‘闻鸡起舞’‘头悬梁锥刺股’之类的典故。
不要说身体力行了,听着就觉得麻烦,觉得痛苦,因此联想,他们都对读书产生排斥了。
所以姜洛用奖赏回馈机制的模式进行逐步分解,讲的还都是他们很多人未曾接触和想到过的东西,自然就勾住了他们的心思。
因而这些学子当中,不管是出于借由他所讲的东西对利益阶层进行简单了解的想法,还是仅仅觉得姜洛说的好玩,全都是无一例外的听得有滋有味。
“……文官制度在本朝确立以后,一个读书人,如果不走科考做官的正途,则极少有机会发挥他的才能,更难说带给家族以荣誉。而穷人家的孩子金榜题名,表面上似乎只是个人聪明努力的结果,实则祖辈的节衣缩食,父母的自我牺牲,贤妻的含辛茹苦,却往往是这一朝成名的前提条件。”
“俗话说穷不过三代,真实情况却是需要几乎两代人的无私奉献才能积攒出供养这第三代改变命运的资源。举全家之力集中于一人,耗时之久,用心之苦,可谓艰难。”
“而你们家中非富即贵,环境堪称得天独厚,竟还要闹着罢课,不说对得起对不起父母长辈。只对自身而言,岂不也是犯傻气,把上天送来的富贵给亲手推辞掉吗?”
姜洛已说的有些口干,想着前序铺垫的也差不多到了火候,便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然后做最后的鼓舞。
“所以,你们要不要做任职三年就能得十万雪花银的清知府?”
……
众学子一阵哑然之后,有学生互相看了看左右同学,不少人都笑了起来,只有零星的几句‘要啊’回应,多数人好像还不大放的开,并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爱财。
中年先生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心里不断的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姜洛提高音量,“要不要做平民百姓见了你就要下跪磕头的官老爷?”
“要啊。”
这次回应的人更多了些,声音也大了些。
“但不读书怎么当清知府?怎么当官老爷?怎么当家族的靠山?”姜洛接连反问,然后淡笑道:“那还要不要读书?”
“要啊!”
一番鼓动,气氛到了最热烈时,当姜洛问出“还要不要依旧看大人脸色,从家里拿银子玩乐,被长辈骂做没出息”时。
几乎一多半的人都喊出了“要啊!”
只有姜谭儿突兀的叫嚷起来,“不要不要,我要自己收银子,要让家人以我为荣!”
众人略一反想,等体悟出姜洛话尾藏着的小玩笑,顿时都哄笑起来。
……
书院山长听完男子的话脸色已经铁青,来不及训斥,耳中就听到旁边课堂里的学生都喊起来了,心里顿时就乱做一麻,你这会告诉我还有什么用!一把推开面前的男子,就想去寻刘宗周等人解释。
扭身一看,这些客人们果然不出所料的都被罢课的学生们吸引,此时都聚拢在一起往学生发出喊叫的课堂里面看,只不过刘宗周和钱谦益两人已经站在窗边,他们碍于身份不便靠的太近。
山长快步走到窗边那两人面前,语气急促的说道:“蕺山先生,这真是,真是……”
“这小先生寓教于乐的讲学方式倒是挺新奇的,只不过讲的内容就……”刘宗周的表情倒还算正常,并没有说出什么责问的话。
一旁钱谦益的脸色却比书院山长还要难看,呵斥道:“市侩!书院里有这样的先生,简直是误人子弟!”
声音之大,让课堂里的人都听到了,众人都偏头看去。
在屋里一直干巴巴坐着,听着那些功利的东西,臊的都想找条地缝钻下去的中年先生,则吓得一激灵就站了起来,山长什么时候来了?蕺山先生看来也到了,这可坏事了!
先生?不是学生们在罢课吗?书院山长则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才顺着大敞开的窗户往课堂里望去。
果然,讲桌后面站着一年轻人,但这不是自己书院里的先生,自己也并不认识,再说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是先生呢。
里面的姜洛也是怔了一下,他见外面站着的人似乎有不少,且大多都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他,暗道自己这点话难道还引起轰动了?
他可不知道今天书院里有大儒造访,看离窗较近的三位年纪不轻的老者,还以为是书院里的其他先生。
同来的中年先生已急急忙忙的小步跑了出去,姜洛便也跟在他身后一起出了课堂,反正劝学的目地已经达到,他也该回家找父亲禀报了,想来父亲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吧。
刚走出门,一位胡子都有些气歪的老者就对着姜洛劈头盖脸的怒斥起来,“不学无术!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像你这样的人,培养出来的学生也只能是贪官!昏官!是官场的蛀虫!”
钱谦益一通火发的姜洛莫名其妙,这学生们都罢课了,我基本把他们都劝过来了,怎么还成了我的不是?
你这老先生这么一搅局,这半天口沫不白费了吗?
果然,屋子里在一阵沉默之后,就有两个学子不阴不阳的议论起来:“自然是误人子弟,我还当书院找来了什么才俊,看来也是俗物……”
“哼,何必说什么俗物,他满嘴铜臭,一脑袋算计,堪比小人……”
姜洛回头望了望,眼神有些冷冽。
钱谦益兀自骂不绝口,手指着姜洛,面向山长质问道:“这是自哪里聘来的败类?简直污了这教书育人的圣地!还不速速将他赶出去!”
中年先生刚才出来时就要先给山长等人见礼,再如实说明这里的情况,可现在他看虞山先生如此气恼,想来山长以及自己还不认识的刘宗周两人心中怒气也应不小。
他一时又急又怕,要解释的话语不但没有说出口,低着头还将身子挪了挪,与后面的姜洛隔开些了距离。
他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姜洛的眼睛,后者心中冷笑,但却没去拉这个不太仗义,又没什么担当的先生要求他为自己辩护解释。
课堂内外指责与嘲讽的话语,让处于两面夹击中的姜洛非但没有惶恐,其骨子里那种死不认输的性格反倒被激发起来。
得拿出点真本事了,不然你们如此贬低我,若传出去,在父亲那里我还能得的了好?岂不破坏了我的谋划?
他心中有股狠劲儿,脸上却对面前这老者丝毫不表露,反而漏齿一笑道:“我讲学方式与夫子们不同,刚才不过是个引子,老先生且听完再说。”
说罢,扭身便回了课堂。
钱谦益却还要不依不饶的继续发火。
他是正人君子、道德榜样,当然,是他自己这么认为。
所以他特别爱做这些表面上看起来急公好义的事情,要不然也不会在复杂的政治斗争让人当做出头鸟一脚给踢出局。
可刘宗周却在此刻拦住了他,笑呵呵的对他,同时也对身旁的山长说道:“且听听不迟,若真是有违圣教的歪门邪道,咱们再做处理。”
书院山长摇头苦笑,“这人并非我书院中人,看他年纪轻轻,想来并不知道二位的身份,若知道了,怕是连话都不敢说了。”
……
姜洛回到讲桌后面,面色不善的一指刚才最先冷言冷语的年轻学子,问道:“你刚才那话做何讲?”
被他指的人就是在姜洛没来时趴着睡觉的学生,他可是把姜洛对张端逞凶的一幕看了个满眼,虽然方才敢出言讽刺,但这会又怕姜洛冲过来打他,便伸手捅了捅坐在前桌的同学。
顿时,一道孔武有力的身影站了起来,将他完全遮挡住了。
“说你误人子弟。”
站起来的学子依旧抱着膀子,下巴抬得高高的,“哄我们这样读书,那样读书。我且问你,我们崇尚文治的大明遇上不读书的建州女真如何?我们这些读书人遇上不识字的流寇反贼又如何?金山银山,真的只靠舞文弄墨的文官就能守住吗?”
窗外的刘宗周点了点头,想不到这书院的学生里也有眼界开阔之人,竟能问出一些关乎国家根本的问题。
看来大明皇朝时至今日,内忧外困,亡国之势已显,有识之士果然都会不约而同的对此进行思考。
唐人柳宗元说,国家到了要灭亡的地步,不是政治有问题,就是制度有问题。
那么本朝是政治出了问题,还是制度出了问题,亦或是政治制度都出了问题,则是比较难说的了。
他本身作为大学问家当然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但却有点不看好刚才的那个年轻人,认为对方恐怕很难能回答的正确合理。
因为即使那年轻人曾形而上学的想过这些本质问题,但受众是意见不一的,若讲的不能服众,则势必会导致抗拒横生。
而这受众里面,已经不单单是课堂里那些涉世不深,容易被糊弄的年轻学子们了。
还包括课堂外,他们这些见多识广满腹经纶的才子学者。
姜洛则也打起了精神。
这就是他最怕的那一类学生,所以他刚才在课堂里依靠惩戒张端获得的威慑就一通乱讲,并没有让他们各自说说为什么不读书,从而逐一斧正,只是想着把多数愚蠢的人应付过去就算完成任务,眼下却得认真解释了。
这学生的问题看似简单,实则关系到了国家的文武之道,也就是国家政治制度的设计,并包含着对现今国家危机的疑问。
众所共知,武备的张弛,立刻就会影响到一国国运的盛衰。
而本朝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都是久经沙场,让无数人头落地,才登上皇位的枭雄。
他们父子二人能鼎定天下的依靠就是麾下军队能摧城拔寨的武功。
没有那些精兵强将,他们本人就是再天纵英姿,也绝难以建功立业。
这道理并不深奥,可为什么成祖之后,本朝军队的武备就长期废弛了呢?
是因为本朝以文制武,而本朝文官在程朱理学的教化之下并不推崇武功,甚至鄙夷。
在这些文官心中,种种矛盾若不能消弭于未发之际,而到了必须要用武力解决的地步,那就等于向世人宣告他们的文治失败了,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结果。
因为这种不认可、不重视,武将就逐渐被驱逐出权力中心,而成为了一种文官治理国家的辅助工具,军队自然也不再以能征善战作为第一生存要素了。
在这种需求之下,除关系天下安危的九边精锐之外,其它任何一支军队的战力本身就不允许太强,而要与全国的卫所军整体的保持一种平衡状态。
否则某军一枝独秀,凌驾于其它友军之上就有成为骄兵悍将的可能,便会被猜忌,从而引发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反倒成为了文官治理的障碍。
平衡的方式也不是让落后的单位去追赶先进的,因为本朝不是追求武力征服的国家,所以也不会发展这种军事竞赛。
因而就只能让先进的也变成落后的,如此一来各军之间没有攀比之心亦不会有竞争意识,于国家也省钱省力。
再者,军队既然是辅助文官治理国家的工具,那他们刀锋对内,经常要面对的敌人是连武器都不具备的农民反叛者,而不是有武装有组织的正规军队,所以即使他们再弱,也有五十步笑百步的资本。
面对赤膊光脚拿着粪叉木棒的农民,卫所军要取胜毕竟并不难,只是相较强军而言费时费力,又会多出很多本不该有的伤亡。
但作为治理阶层的文官是不会冲在第一线的,更不会因为军队战力低下而危及到自己的身家性命,所以长期以来也没有迫切需要打造出一支强军的压力。
而且,这是一个记吃不记打的阶层,在武功上面从来不会未雨绸缪,只有刀架在脖子上才想起临时抱佛脚。
如同倭患,没有倭寇海盗打遍南方明军无敌手,从而让他们意识到这战力低下的原生军事组织会危害到他们自身安全,也就不会催生出百战百胜的戚家军。
可等倭患一平,戚家军在他们眼里也没有了存在的需要,倒是有功高震主之嫌疑,被他们给自行瓦解了。
本朝文官,善于做这种自废武功的事情……
而本朝为什么要以文制武,文官又为什么只被程朱理学教化,从而把自己都学傻了,认为只靠儒家礼治就能内修德政外抚四夷实现万世太平?
这种需要追本溯源的大问题姜洛以前也笼统的想过。
但因为想这种事情确实挺累人的,又没什么现实好处的回报,就简单的概括为‘开国之君是为了维持江山永固和皇权专制,所以才定下了这只对一家一姓有好处的国策’然后就将这问题束之高阁了。
但高度的概括难免会掺杂个人想象的成份,自己想当然,真实情况却可能并非如此。
因为大明的天子不同于弱宋,即使正德那样的愚傻皇帝,万历那样的小家子气皇帝,也都是曾热衷军事的。
之前更是有御驾亲征,从而全军覆没,被瓦剌所俘虏的明英宗这一实例作为证明。
这是正常雄性多多少少都会带有的天然情怀,是从部落狩猎时期遗传下来的古老基因,一受外部环境影响就会自然启动。
连宋朝皇帝在强敌环顾的恶劣国际环境下,都能有重演封狼居胥的念想,而本朝向来没有割地赔款以换太平的压力,周围也没有同等国力的大敌,皇帝一时动起效仿二祖文治武功并进,再创辉煌佳绩的心思,也应在情理之中,可又都被文官集体反对或者扼杀在摇篮里了。
有最高统治权的皇帝和为皇帝治理国家的文官,到底谁在反对文武并重?
又到底是以文制武导致了国家危机?还是独尊程朱理学导致了国家危机?
姜洛脑中有些混乱,因为各种理由与解释都一起涌来,其中有古人说的,有自己想过的,还有不少后世人的分析。
这超过同时代大多数人的知识储量虽称不上浩瀚,但也让他一时难以选择起来。
何况姜洛也知道此时不能做大题目,否则冗词赘句起来抓不住重点,反倒会让人不明所云。
他只好先问一句,“你待如何?”
想看那学子对问题到底是想到了哪一层次,再见招拆招。
精壮学子冷哼一声,“天下大乱,再读书也没什么用,只有弃文习武才有活路。一人骁勇善战,往小了说,能护得家人周全,往大了说,能安邦定国。不然别人在磨刀霍霍,我们在这还用功读书钻研什么义理,这才是犯傻气。我是要投笔从戎的,在战阵中建功立业,不比你们这些只会夸夸其谈的文人和只想着女子银子的废物强多了?”
他这些话,几乎把在场所有人都鄙视了一遍。
外面那些成年人见他年纪不大,知道是少年人年轻气盛眼高于顶,便未做表示,不与他计较。
屋内的同龄人,尤其是刚才附和姜洛,喊声还特别大的那些学子则都在心里暗骂不止。
张端更是不愤,恶声道:“装什么王八蛋!”他咬牙切齿的表情也不知真是气的,还是因为头上的几个大包给疼的。
原本也在屋内听姜洛讲话的夏完淳此刻悄悄走出了课堂,在随刘宗周而来的人群里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夏允彝和老师陈子龙,一一揖过礼之后,便对二人说起了刚才众人所关注的焦点人物。
“这么说,这人不是书院的先生?”夏允彝捋着寸许长的褐色胡须,低头轻声问道。
“不是,倒是人很聪明,说话也挺有意思,不知这会他该如何回答?又能否跟蕺山先生对风雨飘摇的国家局势作出的‘治心’之说相提并论。”
“你是说他能跟蕺山先生相比?”
丰神俊朗的陈子龙面露微笑,口气却有些不以为然。
崇祯皇帝登基以后,朝堂诸公面对恶劣复杂的现实问题可以说是政治无能,于文文不行,于武武不行,两件关乎本朝生死存亡的大事都提不起来。
当时的文人按照传统观念认为是朝堂有小人作祟,才让一帮‘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阵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的庸才充斥官场,这样的昏官如何能安邦戡乱?
但结果是,自清算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势力算起,朝堂担任重职的官员可是换了一批又一批,连内阁首辅都换了十几位,国事依然只见糜烂不见中兴,难道这十几任首辅都是庸才?
大家苦闷之际,正是刘宗周一语中的,道出了问题关键,“今天下非无才之患,而是无本心之患,因此治心是解救时艰的根本。”
此说一出,真是发人深省。
官员的本心是什么?
他们依靠熟读四书五经而成为文官,认同程朱理学的教化也使他们对一切事物的看法基本一致,从而才能形成一个具有共同思想的文官集体,实施天下读书人都能认同的治国政策。
只要他们继续坚持仁民爱物之心,和衷共济的巩固与维护这个集体的稳定团结,那这股力量做起事来,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可实际情况正是因为他们背弃了圣贤之道,不互相提倡诚意,反倒都自私自利,互相诬陷攻击,使得文官集体内部不但不和谐,双方乃至多方势力甚至水火不容。
他们是国朝的支柱,自身反而内耗不断,国家岂能长治久安?
要解决这棘手的问题,真的只能从治心下手。
用蕺山先生的精神指导作为所有人的共识,以此消除各个派系之间的新仇旧恨,增加文官之间的互相信赖,以致精诚团结,众志成城。
这样,才能使亿万百姓沾惠受益,于饥寒兵祸中解脱出来。
这理想是如此伟大,只有达士通人的刘宗周才能提倡,而这年轻人即使聪敏,但没有长久的阅历与救亡图存的苦心,说出的道理是断然不能与他相比的。
燕雀,如何能有鸿鹄之志?
“还是阅历浅,一面之缘能看得什么?识人辨人,不是靠听对方说话有没有意思。行事洒脱之人虽有金圣叹那样的奇士,但更多的则是浮夸之辈。这样的人,市井之中多的是。”
夏允彝教导了夏完淳几句,重新将目光望向了屋内。
本来今日他想将儿子引荐给蕺山先生,好从对方口中得几句指点教诲,现在却只能等那年轻人的事情了结之后再说。
早知如此,就该将儿子一起带去迎接蕺山先生,而不是出于爱护,担心舟车劳顿将他留在书院等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