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变长了,乱得像个鸟窝,被子覆盖至他胸膛,身上的衣服有些不整齐,锁骨若隐若现,他瘦了不少,脸色也有些苍白,神情也怔怔的,眼底却带着敌意的光。
程锦兰不寒而栗,抱着恒悦的手不禁松了些,神情像是偷东西时被抓个正着时那般尴尬,“你……你醒了。”
“是啊。”他的声音万分沙哑,许久不曾开口,喉间竟隐隐作痛,忍不住吞咽了口口水缓解下痛楚,面色依旧无多大的起伏,只是语气带着无尽的疏离。
“那,那……我去通知,通知晴阳。”程锦兰给他看得无法正常说话,结结巴巴地把话说完,便抱紧了恒悦,想要溜走。
只是,身后一道不悦的声音喊住了她,“把我儿子放下。”
程锦兰脚步一顿,眼底有惧怕与无奈一闪而过,努了努嘴,轻声应道,“你刚醒……身体还没好,我帮忙带吧。”
祁明熠这回连说话都懒了,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因躺了太久身体还没恢复力气所以脚步有些颤颤巍巍的,每走一步,都看似会倒下一般,只是心中那股守护家人的决绝却屹立不倒,快步来到程锦兰跟前,伸手一把夺过恒悦,接着把人推了出去,门砰地关上。
恒悦的神情无辜极了,看了看关上的门,又看看自己的父亲,小嘴紧紧闭着什么都没说。祁明熠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之后便又回到床上,将他放在身边,重重喘了口气,不知是他力气变小了还是这孩子变重了,只抱了那么一会儿,他竟然觉得那么累。
向晴阳准时准点到家,很意外今天竟然听不到稚嫩的欢笑声,平时回来的时候,程锦兰都带着两个孩子在客厅里玩,今天进屋四处瞧了下,却发现人没在。
气氛有些怪怪的,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压抑,又或者是两者都有。刚要开口询问人去了哪里时,赵玉突然从楼上迅速冲了下来,脸上挂满了笑意,还未跑到向晴阳身边就朝着她喊道,“少奶奶!少爷醒了!他真的醒了,现在正在房间里,你快去看看吧!!”
啪嗒一声手里的包伴随着赵玉落下的话而坠地,向晴阳一脸不置信,却有种又惊又喜的感觉充斥在心间,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表达不了她有多激动,她一直定定的站着,直到赵玉伸手拉她她才知道要快点上去看看。
门没有关,两个孩子正坐在床上,沉睡了许久的人正半躺着,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她看,还是以前的弧度,还是和以前那般黑亮,不一样的是,还要比以前更温柔。
两人四目对上时,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虚化了,眼前就只剩下彼此的世界,除对方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以至于赵玉悄悄把恒悦和祁珞带出去都没发觉。
向晴阳缓缓踱步前进,距离那么短,且没有任何阻碍,她明明可以飞奔过去重重扑在对方怀里,却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极为慎重,两道视线紧紧盯着他看,就怕他会再闭上眼,然后又要睡好久好久。
床很软很软,他的胸膛也很温暖,向晴阳轻轻趴在上面,侧耳聆听,待听清那沉稳的频率时,心中那块悬着许久的大石终于落下,不禁吁出口气,紧张的脸色渐渐缓了下来,目光愈发柔和,唇角微扬,明明在笑,眼眶却溢满了喜悦的泪水。
有一只大手抚上她的腰身,两具身体伴随着渐渐收紧的动作而贴合,虽隔着衣服,却仍能感觉对方熟悉的体温,恍惚间,竟然觉得似有一股电流在刹那间将彼此的身体贯通,然后连在了一起。
落日的余晖将万物的影子拉长,然后又一点一点地缩短、变淡、消失,天色已晚。
许久,她才从他怀里起身,扶着他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拿来了剪刀,剪短他的发。咔嚓咔嚓的细微声音伴随着她不太熟练的动作传出,他静静地坐着,双眼通过镜子凝视着她的容颜。
她又打来了热水,浸湿了毛巾拧干,像过去的半年里那样帮他擦洗身子,从一开始的脸红燥热到面色随和,动作从先前的笨拙到熟练,甚至是自然。
给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拉过被子小心翼翼盖住他的身体,她去了楼下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上来,一口一口地喂进他的肚子里。他吞咽的动作极其缓慢,她便跟着他的速度,十分耐心地喂完。
睡了半年沙发的向晴阳终于在这一夜睡上了属于他们的床,她像下午那样轻轻依偎在祁明熠胸口处,激动到现在才得以说出话来,“你还在,真好。”
“我一直都在。”
传入耳间的声音总算有了些力气,向晴阳又道,“我很怕你再也醒不过来。”
“我也很怕我醒不过来,然后再也见不到你。”
她伸出手探进他的衣服,摸到了胸口处的伤疤,掌心里所感觉到的触感让她联想那日的情景,忍不住哽咽了声,“对不起……”
就算她不点明,祁明熠也明白她在说什么,他伸手覆盖在她手上,“不怪你,还有,我要谢谢你,谢谢你替我撑起了这个家,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在我有可能变成废人的情况下,没有抛弃我。”
“我怎么可能会抛弃你?”她动了动身子,抬头去看他,与他四目相对,“明熠,我爱你,哪怕你这辈子注定一直躺着,我也不会离开你。”这是向晴阳说过的最动人的情话了。
房间里并没有开灯,四周静静的,向晴阳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手掌下那颗心跳动的速度似乎也加快了,她轻轻一笑,扬长脖子去吻他。
四片唇紧紧贴合在一起,从蜻蜓点水到重重深吻,炽热的呼吸深深地缠着绕着,就像此时此刻那两条密不可分的舌,两人紧紧闭着眼,互相拥着抱着,最美好的事情便是感受着对方的心跳。
当两人分开时,空间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声,向晴阳渐渐喘匀了气,才搂着祁明熠说道,“我妈过世了。”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听不出任何情感。
“你还有我,还有孩子。”那天他亲眼见到苗瑷珠被刺了好多刀,祁明熠依稀能猜到她的状况,只是他不擅长安慰人,虽然无比心疼怀里的人儿,也只能这么说。
自从了解向晴阳的过去,他就对这个丈母娘没好感,哪怕她是向晴阳的亲妈,他也不会刻意的逼自己去觉得她好,不好就是不好,他是个理智的男人。但是如果没有她,杨文颖那锐利的刀子便会落在恒悦身上,如果她还在,他绝对会报答她,只可惜她不在了。
“是啊,我还有你,还有孩子。”她喃喃着重复,之后便笑了,带着一丝落寞,但也很快就掩饰好,装作不在意的说道,“莫叔叔守着她的尸体守了一夜,之后便把她火化了,也不知道带去了哪里,任何消息都没有。”
“要不要我让人去找找?”
“不了,我还有你,还有孩子。”向晴阳又重复了遍,眼底的哀伤,渺小到祁明熠察觉不出来。
他伸出一只手,摸了她瓷白的面庞,薄唇轻启,像是在许诺般,“就是所有人都抛弃了你,我也绝对不会,晴阳,你永远都是我的最爱。”
“别说太多话了,你刚醒,要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她将他的手拉开,拉上被子将两人的身体盖住,静静依偎在他身旁。
祁明熠在她额上烙下一吻,便跟着闭上眼。
向晴阳在第二天叫来了医生,帮祁明熠检查过身体确定没事之后,才拎着包去上班。
程锦兰在祁明熠醒来之后就直接回了祁家的祖宅,她给向晴阳打了电话。向晴阳想再接她回来却碍着祁明熠,深知他的脾性她便放弃了,等他身体好些后再说。
大概是因为本身体质好,还有按时按量喝了医生开的那些补药,祁明熠在几天之后便已经能够行动自如,但医生还是叮嘱他,要多注意休息。
就知道休息休息,休息了半年还休息,变相地诅咒我呢是吧?他没好气的哼声,把医生赶走了,抱着宝贝儿子在院子里散步。
恒悦就会叫爸爸,祁明熠都快得意疯了,向晴阳简直掉进了醋坛子里,他爸就付出了种子,而她辛辛苦苦怀孕十个月,再辛辛苦苦养了七个月,结果这个没良心的,竟然只会叫爸爸。
不仅如此,每次向晴阳因为这事生气,他就咯咯地笑,模样纯真极了,向晴阳却感觉这熊孩子跟故意的似的,死活不肯叫妈妈,不就是打了他几下屁股。想到此,向晴阳作势又要去打他,他立马两手称地撅起小屁股,迅速爬去找爸爸当靠山。
此时已是黄昏,微风习习,夏日的每天只有这一刻最舒服。祁明熠将恒悦放在草坪上,自己也跟着坐下,两手穿过他的腋下抓着他的身子想教他站立,谁知他竟然不愿意,一个劲儿地往自己身上扑。
祁明熠没好气地将他抱在怀里,随后指指自己的脸,恒悦便会意,凑过去使劲亲,弄了自己的爸爸一脸口水。祁明熠也不伸手擦掉,抱着他一起躺下,一起等着祁珞放学和向晴阳下班。
莫少卿回来了,他用了整整六个月的时间,带着苗瑷珠走完了整个世界。
说好了两个人一起去,事实也是两个人一起,只不过一个活生生的,另一个在坛子里。他将她抱在怀里,路过每一个景点时,都会跟她说这是哪儿那又是哪儿,哪怕没有人回答他。
有你陪在我身边,我一点都不觉得孤单,只不过是……很想念你的笑容罢了。
眼前的世界有些模糊,可莫少卿还是看到了他们住了十多年的房子,抬脚大步上前,定定立在篱笆外,再也没有了进去的勇气。
在黄昏的余晖下,他仿佛见到了围着围裙的苗瑷珠站在门口等她,见到他时,便笑盈盈的上前,拉着他的手往屋里走,少卿,辛苦了,我已经做好了饭,快来吃吧。
饭桌还在,人却突然没了,莫少卿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刚刚置身于幻象中。原来瑷珠早就不在了,察觉到这个可怕的事实之后,心跳猛然间漏了好几拍,呼吸渐渐困难起来,眼前的世界重重颤了下,莫少卿单手撑着饭桌,才得以站稳。
视线渐渐清晰之后,他才发现这房子里已经到处都是灰尘,以前她在的时候,总是这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虽然有些破旧,但很有家的感觉,在莫少卿心中,哪怕是华丽的城堡,也比不上这座小房子。
房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灰尘掉了一地,一阵风吹进来,有些竟跑到了莫少卿的身上,他却不管不顾,踱步至床边,静静躺在属于他们的床上,手紧紧抱着苗瑷珠的骨灰。
瑷珠,你怎么那么傻,我既然爱你,就会包容你的所有,哪怕你曾经不是我的,哪怕你手上染了鲜血,你也依旧是你,我最爱的你。
她以为他不知道,却不想他全都知道。
晚上十一点,忙完了的贺如琴刚想去洗澡,就听见手机在响,是短信。
谁都知道,贺董最讨厌别人给她发短信了,她一向干脆利落,也希望别人干脆利落,有什么事情直接打电话说,给她发短信绝对是犯了她的大忌,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敢给她发短信。
拿着手机怔住了好一会儿,贺如琴才反应过来,略微颤抖的手指轻轻点开。
几秒钟过后,手机突然从她手中滑落,与此同时,贺如琴也重重地跌坐在地上,一向沉稳的眸子此刻竟然透漏出了惧怕,仿佛是见到了人世间最悲伤的事,泪水一串一串地落,她听见自己疯狂的大喊,“管家!备车!!现在就让人备车!!”
华丽的别墅顿时灯火通明,众人给贺如琴的叫声吵了起来,管家见到她满脸泪水时,不禁感到错愕,直直愣在原地。
可不是,贺如琴八岁就给莫家两老领养了,小小年纪,却透漏着一股成年人才有的沉稳,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安。莫家两老或许就是看中她这一点,才把她培养成了莫少卿优秀的贤内助,可他们哪里想得到,他们不仅把儿子送出去了,还把恒信给送出去了,要是知道如今的恒信改姓贺,估计他们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
管家在贺家呆了几十年,陪着贺如琴陪了几十年,别说泪水,就连难过的表情她都未曾见到在她脸上出现过,可如今竟然泪流满面,她一时间真的反应不过来,待回过神来时,已经听见了渐行渐远的车子的引擎声。
离婚十多年,贺如琴从不曾与莫少卿联系过,却知道他住在哪儿,过得怎么样,离开之后是否有想过我?
答案是没有。
他忙着宠那个烂货,千人枕万人骑的烂货,一个烂货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莫少卿抛弃家产,甚至是抛妻弃子,贺如琴怎么想都想不通。
有时候会跑来偷看,带着好奇的心情来,又愤怒的离开,回去之后就总是做梦,梦里她经常愤懑地喊,烂货,不要脸的烂货,竟然抢我老公,你会不得好死的……
结果她真的死了,真的是不得好死,贺如琴都快乐坏了,她开始幻想莫少卿回到她身边来,谁知却没有,消失了整整六个月,给她的只有两个字:永别。
他死了,死在了那张破旧的床上,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烂货,借着从窗外溜进来的月光,颤抖着站在床前的贺如琴可以看清他一脸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