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放得下你、放得下姑娘,
就是放不下心里那个叫梦想的东西。”
再见到他时,他更瘦了。
我一边笑着接过他手里的行李,一边逗他说:“你怎么越来越像只猴了?”他突然停住脚,歪着头,眨了一下眼睛对我讲:“因为我过得没你好啊。”
说完,他把身上的背包也卸下来丢给我,两手背到身后,迈着外八字步昂首朝前走去。
我傻傻地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随后,火车在一声轰鸣中又拖着沉重的身子开了起来,那声音震耳欲聋。
面前这个干瘦的男孩是我高中时代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之一,他叫远方先生。远方先生长得不算好看,但是有一双很大的眼睛,总是爱眨啊眨的,比如遇到不会做的难题或者漂亮女孩。之所以叫他远方先生,是因为高中开学第一天,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他说自己有一个梦想在远方,是什么并不知道,总之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小梦想就是了。
他说完底下的同学就笑开了,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个人说了句:“傻×。”
嗯,远方先生是挺傻的。
我说请他吃北京烤鸭,他说不要,非拉着我到清华附近的一家拉面馆吃饭。他没看菜单,点了两碗牛肉面、两份凉菜,还有两箱啤酒。一大碗面里漂着满满的油星,几片薄薄的牛肉尴尬地躺在硕大又碧绿的油菜叶上面,不大的面馆里有浓郁的牛肉汤味。远方先生夹了一大筷子香菜,又放了一大勺辣椒,一边搅拌牛肉面一边跟我说:“你怎么不吃啊?快吃啊。”
我说:“看着这两大箱啤酒好像有点儿吃不下呢。”
“这样啊,那咱先喝完这两箱啤酒也行。”
我立刻从筷子盒里抽了两根筷子,二话不说夹起一大口面条就往嘴里塞,他看着我这个样子笑出了声。
哈哈哈。
远方先生一点儿也没变,下了火车我说拦一辆出租车,他偏不:“你不懂,北京堵,这个时间更是不行。”说着就拉着我去挤地铁。正是午高峰时间,地铁里挤满了人,他气定神闲地走在前面,我满头大汗地背着包提着行李箱跟在后面。
到了地铁上我们就开始赌气,然后他笑嘻嘻地递给我一张纸巾擦汗,那样子就好像高中一样。
远方先生是理科生,我是文科生,在没分文理科时我们是同班同学,并且还是同桌。争全班第一,争当体育委员,争女孩的目光,就连食堂里最后一份红烧排骨也要争。用我的话讲,我们是冤家路窄才会遇到一起。
反正后来我们在互争之中慢慢要好起来了,他不服我,我也不服他,可是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谁能比我俩更要好的了,总之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感情。
后来分了科,我在二楼,他在一楼,依旧是每天一起到食堂吃饭,然后一起去泡图书馆。高三时我在外面租了房,他就索性搬来我住的小区,就住在我后面的一栋楼里。
因为站在我的阳台上刚好可以看到他的厨房,所以我们说好晚上到整点就集合,拿个手电筒向彼此的方向挥一挥,代表还没睡。这样互相监督,从十一点一直晃悠到两点,算是不睡觉而刻苦读书的激励法之一了。
年少的时候,总是愿意为了憋那一口气而做些疯狂的小事,所以谁都忍着不睡。
有时候我困极了,就定好整点的闹铃,然后睡过去,到了时间就赶紧爬起来,跑过去挥一挥手电筒,假装依然在熬夜学习。嗯,我俩的关系,就是你要是敢比老子好,老子就要想方设法比你更好。
后来远方先生向我取经,说他早上总困,不知道为什么晚上我也不睡觉但是早上精神依然很好。
我低下头,故作深沉地说:“可能是梦想支撑着我吧。”
然后看着他的黑眼圈哈哈大笑。
远方先生的梦想是清华建筑系,而我和大多数文科生一样向往北大。所以他学物理,我看地理;他算数,我背书。我偶尔抬头看看他,然后他一句“没你能看得懂的”就把我气得低下头钻研政治了。
日子过得飞快,好像昨天我们还躺在学校操场的草地上,今天就已经分道扬镳。
那时候太阳只剩下不多的光亮,余晖洒在远方先生的脸上,好看极了。我们跷着腿,两只手垫在脑袋后面,大喊着未来有一天你杀进清华我闯进北大,几年后混他个风生水起,在北京当上霸道总裁,然后买房买车买私人直升机,一起走上人生巅峰。
哈—哈—哈。
可结果就是我发挥得非常好,如愿以偿考上了北大,远方先生却因为把物理和化学的答题卡涂反了,十八道选择题只对了一半,而不得不去西北的一所学校。
他消失了足足一个月,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爱上了喝酒,我们每次见面他都是按箱点酒。远方先生跟我说得最多的几句话便是——
“你信不信老天在玩我?”
“你看我这手上的烟疤,自己烫的。”
“嗯,人都会有想把自己千刀万剐的一天。”
大学忙起来,谁都忘了谁,听说他在那边过得并不好,挂了几门课。但是他每次给我发短信,都说自己拿了多少奖学金、获得了多少荣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只好祝贺又祝贺。
当初他说有朝一日还要考上清华,让我读研究生在北京等他,还说不忙了来北京看看我。
这次他带来了行李和一大箱子西北的土特产,说是在我宿舍小住几天,转转曾经梦想过的清华,也跟我好好聚聚。
其实这家拉面馆他来过好几次了,清华的路他比我还清楚,这些都是他喝了一大箱子酒之后告诉我的。
“这些年放得下你、放得下姑娘,就是放不下心里那个叫梦想的东西。”
其实远方先生没少偷偷来北京。他刚考去西北的时候,不服气,觉得在那个荒凉的地方待不下去。他省吃俭用攒钱买火车票来北京,白天在清华里转悠、听课,晚上就跑去麦当劳里睡觉,第二天再回来转悠和听课。麦当劳里人多,睡觉也安全。中午就爱来这家拉面馆,不好吃,但是便宜啊。
他说不敢给我打电话。
远方先生哭着跟我道歉,说其实他骗了我两年,自己在那边抽烟喝酒交女朋友,挂了好几门课,还得了学术警告。但他就是不服啊,虽然那梦想在命运面前就好像是个屁。
远方先生眼泪哗哗地流,站起来晃晃悠悠,然后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号啕大哭起来,嘴里除了“对不起”还是“对不起”。
他说其实这些年一直都挺恨我的。
已经到傍晚了,拉面馆的老板娘站在收银台后面托着下巴看着,眼神挺平静的,她似乎不在乎我们吐了一地。
是不是她当年也有个什么梦想,我不知道。
晚上我和远方先生拖着沉重的行李,拿着我们没喝完的酒,踉踉跄跄地跑去清华。快午夜了,清华园里安静得动人。月色皎洁,缓缓泻下来,落在满地的碎叶子上,这样的时光真好。
我和远方先生一头倒在一片不知道是哪里的草坪上,睁开眼看着天上点点繁星。
远方先生大叫起来,疯狂地,没有丝毫克制地,甚至是歇斯底里地。
我也是醉了,大声嚷嚷:“你当年不是说一定要考来清华吗?”
他哈哈大笑起来:“对!清华!”
然后我们一边哭一边放肆地大喊:“梦想!”
哈—哈—哈。
远方先生抱着我哭了很久很久,然后倒头昏睡过去,我能感受到他缓缓的呼吸声,那是梦想破碎的声音。
等我早上醒来,阳光已经很刺眼了,周围有骑着单车去上课的学生,还不时回头看看我。我尴尬地坐起来,好像做了一场大梦,脑袋昏昏沉沉的。
远方先生和行李箱不见了。
我跑回宿舍,几乎快断气了。急匆匆给手机充上电,开机后一眼就看到他发来的短信,他说:“我已经到车站了,学校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就先回去了,下次再来北京找你。北大还是没去成,原本想着蹭蹭你的宿舍呢,还是下次吧。再有就是那些土特产,一着急忘给你了,嘿嘿。昨天的面馆,老板娘应该是没收咱俩钱,抽空给还上吧,下顿饭我请。还有啊,你还得练练酒量啊,这可不行。不啰唆了,走了,还会再见的。”
我憋了好久的眼泪突然喷涌而出,滚烫滚烫的。
室友不知道我怎么了,默不作声。
北京还是老样子,夜晚时分灯火通明,拥挤的地铁,忙碌的人群,车子川流不息,租来的廉价房简简单单,街道上有卖唱的艺人,还有回眸的可怜野猫。
这也许就是生活,就是青春,就是所谓的梦想吧。我走在路上,满脑子都是远方先生跟我碰啤酒瓶子的叮当声。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拿酒来。
再见,远方先生。
我们一定会再相见。
BGM_《莎士比亚的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