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康复院的镜子房
1
我推门走进了一扇迷宫。
没有发现医生,以及任何一个病人的踪影,甚至是这所医院本身……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眼前出现的东西——怎么讲呢?太离奇了,说它胜于魔术也好,称它“妖术”也罢,总之穷我三十年所见,今生绝对是第一次体验!
现在,我只能把它称作“迷宫”。
一座属于镜子的迷宫,眼前除去一片光明,再无它物,就连地板,都是光芒四射——周围哪还有一丝精神病院的影子呢!
瞧——那墙的镜子,抑或是镜子的墙,五彩斑斓,映成一片,熠熠生辉。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它”并非一个固定的存在,“它”是一个有生命的镜子房,一个万花筒般的世界,一个包容了我,乃至世间万物的镜子的走廊。
我的整个人,包括思想,全都湮没在镜子里,那里映射着无数个陌生之人的形象。他们展示着不一样的衣着,笑容和风度。
但那可不是真的,这一点我心知肚明,我还不至于在一片虚无缥缈的幻境中(这一点早有前车之鉴)全然忘了自己的存在,可这还不算怪的哩——
因为马上你们就会明白,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可不单单是画像如此简单!
长长的镜子走廊里散发出温暖的光,洋洋洒洒地抚摸着我的身体。伴随着周围阵阵悦耳动听的风铃声,镜子墙的形象正一点点变化,此刻既惊又喜的我,一动不动,却又颇为享受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须臾之后,光辉四射的墙壁像金黄的菊花片片绽放,接着,从金色的花丛后徐徐现出无数张陌生的脸庞,他们男女老少形态各异,正是先前镜子里的那些影像。
一个开怀大笑的孩子,左摇右晃地负在父亲的背上,他拼命地挥舞双手,不时传出“咯咯”的尖叫,一会儿,年轻貌美的母亲从身后探出头来,她在轻轻挠孩子的胳肢窝;
在优美的曲调欢快的钢琴声响起后,一位身着红色连衣裙的花季少女,亮开银铃般的嗓子,在金色花丛里纵声歌唱起来;
一会儿,身材魁梧的运动员登上奖台,在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中,高举起金灿灿的冠军奖杯;
邮递车刚刚离开的门口,一个喜笑颜开的小伙,则手捧大学录取通知书遥望远方,踌躇满志;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和老伴手挽手漫步在夕阳之下……
金黄的花瓣愈裂愈大,涌现出的人和物随之扩散,活似一支画笔,渐渐勾勒出城市、铁路、河流跟山川的模样,周围各色穿梭匆忙的人流摩肩接踵,有如一幕正在上演的鲜明生动的立体电影。
各种庆典的、加薪的、升职的、中彩的、签约的、度假的五花八门的酒宴热闹非凡,到处是一片莺歌燕舞,剧场里高亢的热舞音乐伴奏声、医院里呱呱坠地的婴儿哭泣声、月台上一双恋人含泪痴痴话别的叮咛声、公园里青年男女按捺不住的接吻声此起彼伏,顷刻便把这镜中世界汇成一片五颜六色的欢乐海洋——
“喂!”
正在这时,“电影机”意外切了幕,画面隐去,各种交织不清的喧哗声戛然而止。
2
周围顿时一片黑暗。
“谁?”
我大喊一声。
刚才是谁在说话?我明明听到的。
片刻后……
眼前开始出现一丝光亮——那光是偏绿色的,借着这点微光,我逐渐看清这是一间墙上涂满人物壁画的房子,我走到墙下,从第一幅仔细看起,才发现这是唐代“画圣”吴道子所作的《地狱变相图》。
前面说过,我曾是一名半路改行的大学助教,在一篇学术论文中,恰恰见过有关这类画作的介绍,《地狱变相图》画的就是人堕入地狱后受酷刑折磨的种种图景(倒是和李重慈所说的“地狱审判”相吻合了),画中那些受刑的人物栩栩如生,场景恐怖逼真,在暗绿的光线下看了更是叫人不寒而栗。
我承认,就这样下去,我将会迷失自己,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一幅能将欢乐与痛苦奇妙交融的生动“画卷”,内心如同经历一场人生的大喜大悲,我虽然清楚(其实是在竭力说服自己)这是个“把戏”,但是这屋子又分明是真实存在的(否则我怎么会站在这里),它不但不像个病房,同刚才的镜子房一比更是判若云泥,它又黑又脏,像一间空置的储物库,阴暗而诡异。
我默默追随于眼前的这些绿光,它们在逐渐“壮大”——沿四周的墙壁或远或近地燃起几支蜡烛,燃烧着绿幽幽的光,它们就像大海中的灯塔,指引着水手前行的方向。
彼时,离门最远的另一端,烛光则显得犹为明亮一些,在那舞台中央似的空地上,竟然静悄悄地潜伏着一头毛茸茸的怪物。
我壮起胆子走近去细细一瞧,赫然发现:“它”竟是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女人,她双臂抱膝坐着,披头散发,衣不遮体。
这种时候,不用人提醒,我也能说出来了:
这是个女鬼!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要么是被吓坏了,要么是被吓傻了,总之双腿有如灌了铅,好在那个女鬼也不抬头——她只抬了抬手,撸起了一头黑发,于是……
头发褪尽,露出一个又光又黑的脑壳来——黑的是窟窿,从里面“汩汩”地往外冒着浓血,我伸手捂上嘴巴,犹如观赏一幅活生生的“地狱变相图”,这时我才看清,在女鬼头上一尺之处,竟悬着一柄斧头,被红线拉着挂在梁上,斧头的尖刃上还在往下滴血……
我用尽浑身之力,拔起双脚转身就跑,但是房子已颤动起来——不,不是房子,而是两堵墙壁,就像我见过的那些机关暗道突然被触动后的情形,尽管脚下地动山摇,我还是连滚带爬没命地往外跑!
就在两墙快要闭合的一瞬,我扭头一望,那女鬼正抬起头来,于是我看到她的脸,一张清秀却又无比哀怨的脸,她好像冲我微微一笑——
那滴血的眼睛里,随之溢出两道幽愤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