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解下背包,正想四处看看,那胖护士忽然咳嗽两声,朝她一看,迎面却飞来两道刀子似的目光——
我只好坐在休息大厅的公共木椅上等候。
一会儿,两个男人——一个老头,打扮得像位绅士;一个中年人,戴着深度眼镜,像我中学时代的班主任,他们先后走进大厅,前后时间相隔不过一分钟。
他们假装没瞧见我(或者真的没有发现),慢慢(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坐到我的前排,起初中间还隔着两个椅子的位置,后来不约而同向里边挪了一个,这下,他们挨在一起了……
“大爷!”
呵,居然是老头在喊那中年人。
“喂,谁在喊大爷?是我孙子吗?”中年人左顾右盼,动作活灵活现。
“不是你孙子,我是最后一个登山人。”
老头说完,他们开始热情地握手。俨然是两个刚刚接上头的特务。
“老秦,我的论文被他们毁掉了,我一气之下爬到这山顶,可惜天亮前只有月亮懂我的心了,噢,对了,”老头问,“你不是他们派来的奸细吧?”
“胡说,你这个小周同志,肚子里的疑心虫又犯了吧!”中年人用手指使劲戳戳老头的鼻孔。
“老秦,既然你不是他们派来的,那你何故上山?是不是探访一位连他们都认为不存在的人?”
“哎呦,你好像通晓这山上的一切哩!”
“那是自然,除了我,所有登山者的意愿几乎一脉相承,几十年间,我把他们的样子都记在心底了。”
“可是我不一样,我不想做山的守护神!”
“那又有什么用,你能是一只展翅飞翔的鹰吗?”
“小周你听我说,这世上有一种花,分外奇特,本来它未必有多香,但是把它放在烂泥塘里,香气立刻飘散百里,这种花,已经非常罕见了。”
“说得真好,老秦你干吗不脱掉鞋子?”
“我脱鞋子干吗?”
“你不怕你鞋底的尘埃玷污了脚下的圣洁之山?”
“那你脱了吗小周,来,让我看看你的脚!”
中年人开始抬起老头的脚,滑稽的是,老头一点都没有拒绝,反而主动脱掉鞋子,将一只露出五个脚趾的光脚板伸到中年人面前,既而说:
“我自然要脱了,可是那些白雪盖顶、祥云绕山的好时节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曾经在山巅看过最丑恶的东西,来,老秦,我给你瞧瞧——”
老头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刮脸刀片,把它深深划入中年人的脸颊……
当我冲向护士台朝那胖妇人大喊的时候,那妇人还在电话里聊天,我一把揪过电话线,心里恨不得立刻扇她两个耳光,那胖护士一愣,随即像只狗一样跳了两下,狠狠地瞪着我,“没礼貌的东西,慌什么呀!”
她一摁电铃,立马跑来两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拖走了脸伏在膝盖上的伤员。
而四处喷溅的鲜血,此时已将椅子都染红了。
5
短短十几分钟,眼前发生的事情真是令人深恶痛绝。
痛的不是病人的残忍,而是医院的冷酷。
扪心自问,他们将病人当人看待了吗?
触目惊心!触目惊心!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说呢?
地上的血迹很快被扫地工清理干净。
可是,座椅上的血呢,坐椅上的血怎么办?如果被病人看到会怎么想?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倘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敢说连做梦都想不到,那才叫大开眼界……
就在我说话的工夫,一个油漆工,提着一个小桶,鬼似的出现在大厅,起初我不明白他干什么,可转瞬之间,他便用一把小小的刷子,将那张鲜血染红的坐椅漆得草绿草绿,完全掩盖了这里刚刚才发生一起流血事件的真相。
而那个衣服里藏着刀片的老头,居然还在大厅里优哉游哉地闲逛,嘴巴里磨磨唧唧反复说着一句话:“奸细,奸细,还我的手稿……”
6
领我上来的冷面医生就像港片里等人全死光后才姗姗来迟的警察,他看看刚漆过的椅子,看看胖护士,背朝我一扬手,还是那句话:
“跟我来吧!”
我跟着他刚拐过走廊,立刻便听到一阵悦耳的口哨声,还未看清吹哨人的面孔,扑面飞来一股“寒流”,弄得我满脸冰凉。
“哟,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头戴红绒球小丑帽,怀抱洋娃娃的瘦脸男人慌慌张张迎上来,又是鞠躬又是赔情,完了朝洋娃娃脸上啐一口,“看,都是你,都是你,尿了这位奶奶一身!”
我掏出纸巾擦了擦脸,这才看清男人手里还拎支塑料做的玩具水枪,他大概是以为我还要讹他似的,竟然脱下上衣来给我擦拭,我哭笑不得,边躲边说:“没事没事,你这孩子可真可爱!”
“真的吗?”
那男人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号啕大哭,眼泪和鼻涕挤出一大把,哭了几下,又开始笑,把那鼻涕却全抹在了布娃娃身上,他挤眉弄眼地看着我,“奶奶!”
他又叫。
即便他是个神经病,我面上也不禁一热。
“臭女人,”那男人突然变脸,“这么好的孩子,居然说是个怪胎,你以为这是我跟猴子生的吗——”
没等说完,腾出一只手使劲揣到肚子里,一把揪出个小木人儿,“贱妇、贱妇、贱妇!”
他接连喊了三声“贱妇”,将那木人的头塞进了嘴巴,“嘎嚓嘎嚓”一阵狠咬,一会儿便沁出满嘴的鲜血,不知是扎破了嘴还是崩掉了牙,我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正要走,那男人却又把木人揣回肚里——
“对,对,臭女人说得对,”他一本正经地望着我,“是啊,我就是个猴子,干吗穿件大象的外衣!”
说着,那男人丢掉布娃娃,一解腰带,“呼啦”脱下了裤子……
“医生,医生!……”
我一阵猛跑,慌不择路地找那丢掉人情味的冷面医生,昏黄的走廊,蓦然让我想起那句记忆犹深的“地狱的审判”,一时很是后悔不听李伯父的忠告。
此时,从对面走过来的病人我再也不敢多看他们一眼,深知在此地继续逗留的危险……
走廊尽头又是一扇门,想来那医生是进里面了,于是硬着头皮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