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湾给我的惊鸿一瞥和旷日持久的柔情,二十多年后,仍然记忆犹新。
那年中考,我们的考场在师范学校,班主任的母校。认考场经过大操场时,他特意向东一指,一片树林的所在,说那就是琵琶湾,口气肯定而自豪。他没有解释,似乎我们都应该知道而且熟悉的,但我确实不知道。顺他指的方向,我看到操场边高大茂密的林木,高低相间,隐隐的水汽弥漫,虽是酷夏,仍然感到凛然一惊。
直到考试,我们跟一个郑同学到他叔叔办公室午休,那单位就在琵琶湾的西南角。其时,郑同学被同村的发小撺掇,一起下棋。我和王同学睡不着,就捏了课本转到墙后,豁然见到琵琶湾。这琵琶湾果然形似琵琶,坡岸陡直,很深,从岸上到水面,就有三米多深的样子,岸上都是高大的树木,有白杨、柳树、槐树,间隔甚为有序,俱是一搂多粗的巨树,高达十几米,树荫阔大;树下则是矮小的紫穗槐,斜坡上也是一墩一墩的,固住了斜坡上的泥土。水面宽阔,清澈,被树荫一遮,都是绿幽幽的,感觉颇为清凉。去斜坡下接近水面的地方,感觉更是凉爽,尤其能见到幼鱼折返悠游,水下的细沙和卵石清晰了然,想来年代已经甚为久远。
放眼整个琵琶湾,在西北那边,似乎有个开口延伸出去,这里的水就是从那里来的,而在水边,居然,有一排房子,石头墙基直接砌到水里去,宛如南方的水乡,一排窗口朝向水面,让我顿生羡慕,开窗见水,那日子,多么美妙!我头脑顿时清醒,背题看书,如醍醐灌顶般,记忆力好得惊人。我暗自惊讶,恍惚觉得如有神助。王同学也深有同感。录取榜出来时,果然,我们两个都中了,而下棋的两个,却榜上无名。其实,郑同学成绩甚好,甚至好于我和王同学,之所以落榜,我和王同学都认为,那天,他不光是下棋,主要是没有跟我们去琵琶湾。如此一议,我和王同学都认为,琵琶湾有恩于我们。而更巧的是,我们两个,都考取了师范,且分在一个班。如此,我们两个,开始与琵琶湾日夜相伴厮守,且持续三年之久。
以后的日子,我成为琵琶湾的常客。我感兴趣的,是这琵琶湾的神秘来历。小城为年代久远的名城,留下的传说甚多,但遗迹尚存的,却寥寥无几。这琵琶湾,应该算一个。我留心去查,却发现,学校图书馆里的资料甚为有限,仅仅只是提名而已,且和龙门楼有关,而这龙门楼,据学校的老师说,就在师范操场西南角的院墙边上。
作为初进小城的懵懂少年,读书期间,我们初始的行动都相当谨慎且拘谨。因为知道稼穑的艰辛,即使手里有“余资”,也很少去街上游荡休闲。所以,业余时间,除了去校图书馆,我很少出门,操场边上的琵琶湾,就成为我们消闲的主要所在。
我们在操场上出操、上体育课,在细雨霏霏中散步,聊天,在黄昏和夜空下看天上的星子,都会顺路一拐,到了琵琶湾边,这里空气清新,甚至有些清冽。因为这里是敞开的,小城里很多年轻男女,也常常黄昏后到这里,将崭新的自行车放在树下,两个人坐到一起,头凑在一块,窃窃私语或者压抑地笑。这让我们感到极大的害羞和不安,几个人住了嘴,加快脚步,悄悄地匆忙走开。但是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秋天的琵琶湾是迷人的。下午后两节课,是空闲时间,可以随意支配。我一个人,或者两三个好友,去湾边巨树遮蔽的紫穗槐丛里静坐,看书,或者闲聊。闲聊的,都是大而无当的理想或者琐碎的课业。而看书时,则任我无所顾忌地神游。其时,我正疯狂地迷恋小说,看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看韩少功的《爸爸爸》,何立伟的《小城无故事》,这个悄然打开的世界是如此的令人惊骇和入迷。看书倦了,就看琵琶湾的水。水里都是瓦蓝的天空和游荡的云丝,结了来,散了去,卷舒散漫,洁白清爽,有岸边人家的鹅鸭,在水里摆动粉红的爪蹼,往来嬉戏,翘起尾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或者箭一般地蹿出去,然后夸张地尖叫,抑或抒情地拉长声音,呼朋引伴。而东岸的人家,都隐在浓密的树荫里,露几角飞檐或者房脊,有麻雀或者野喜鹊起落。坐在紫穗槐丛里,空气中是秋天特有的阴郁、潮湿和繁密,还夹杂着紫穗槐浓郁的气息;而师范校园里军乐队的各种器乐声,也空旷而悠扬地飘过来,清晰而张扬。我觉得,自己在一个梦幻般美妙的世界里,越走越远,难以自拔。
进校的第一年冬天,眨眼就到来了。一个周末晚上,学校组织去人民剧院看节目。第一次从大街上绕了很远去剧院,节目内容全然忘记了,却清楚地记住了在寒风凛冽中,我们回校,有城里的同学提出走近路,然后十多个人就绕过剧院,穿过一条小巷,眼前,居然是琵琶湾,而我调整了方向,豁然发现,我们就在琵琶湾西北角,我中考时见到的那排水乡民居般的墙基,竟然是剧院的后墙。其时,天黑夜高,星子细碎,点点光芒若有若无,寒风啸叫中,整个小城被厚重的黑夜包裹,只有我们这些晚归的人悄悄潜行在冰面上。而此时的琵琶湾,已经冰冻三尺十分坚厚,我们在冰面上情绪激昂地滑行,找瓦片、碎砖头在冰面上使劲地掷出,声音尖厉,余音袅袅,女同学们则小心蹀躞,相互牵引,亦步亦趋,尖叫不已。我看到琵琶湾东岸上人家的灯火映到冰面上,光点细小,光芒则发散蔓延,朦胧而多刺。于那一刻,我恍惚觉得,内心里自闭多年的一扇门扉豁然打开,有一群鸽子乱糟糟地飞出,却留给我无限的甜蜜和忧伤,它们同样潮湿,云雾般散漫,将我整个地淹没其中。其后的很长时间,我都沉浸其中,陶醉、挣脱,备受折磨。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是我迟到的朦胧的青春期,在寒冷之中骤然到来了。
多愁善感的日子总是缓慢而恍惚。春天里,我们更加依恋琵琶湾的柔情和宽厚。带着冰碴的春水日渐温暖,鹅鸭们又到了快活的时候,它们叽叽喳喳的嬉闹,给有点发蓝的春水增添了一圈圈相互碰撞交融的涟漪。我发现,很多同学开始蠢蠢欲动,说话方式和口气怪异而夸张。在一篇日记里,我认为,甜蜜而忧伤的,并不是我一个人。随后,似乎一夜之间,盛大的柳絮和杨花开始漫天飞扬。最先是柳絮,我们都唤它“柳绒”,漫天飘摇,落在人们的头发上,眉毛上,甚至眼睫毛上,然后就开始在地面上滚成一个个绒球,逐渐越滚越大,在春风里滚得到处都是。琵琶湾的水面上,更是厚厚的一层,如同不化的雪花,被风吹过来吹过去。而被叫作“杨柳狗子”的杨花,则紧随其后,细小坚硬的蚕蛹一样的虫子形状,逐渐从尖角上挣开,软软地吐露出花絮,然后一朵朵地落下来,遍地都是。有同学捡来,将花蒂摘掉,专吃花蒂头上的芽尖,说是清热解毒,味道鲜美,令人甚为讶异。这东西能吃,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春天的气息尚未消散,班里有人就开始传出“绯闻”,后来就公开成双成对地出现,聚聚散散地,各种版本开始流行。我则本着独善其身的原则,更深地将自己包裹起来,沉浸于和朋友们之间的文字游戏,并私自将这个春天,定性为令人烦恼和晕眩的季节。再去琵琶湾水边,则看到无数的绿色芽尖遍地钻出,那是漫天飞舞的柳絮已经落地生根,悄然发芽了。
等玮见到琵琶湾的时候,我进校已经是第三个深秋了。这个同学的同学,邻县幼师的少女,喜欢在夕阳西下的校园矮墙上给我写信,喜欢在信里抒发各种遐想,和我讨论较为深奥的哲学观点,喜欢信封里夹带花草树叶,喜欢将信纸叠成各种乖巧的纸鹤和飞鸟,更喜欢将字体写得舒朗而稚嫩,如同乍开的杨花。在她们来校巡演、表演舞蹈的间隙,我们去城外的体育场散步,去琵琶湾的树下聊和我们毫不相干的各种话题,思绪张扬而空阔,甚至是漫无目的。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们一直,连手都没有牵过。而那夜,深秋的夜风微凉,她穿了淡绿色的连衣裙,眸光闪亮。她们在台上表演扇子舞,模仿波浪起伏,很久之后,我还能在琵琶湾的水面上看到那些绿色的波浪,精巧地抖动。
毕业不可避免地降临,而所有的故事都迅速偃旗息鼓,似乎,那些故事,仅仅只是一个个插曲。我们似乎一夜之间都成熟了,开始考虑去向问题。琵琶湾边的一枝倒卧在水面上的粗壮的半枯半绿的柳杈上,留下了我们很多人的纪念照,大家做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有人怀抱吉他,有人捻着笛子,还有人借了别人的新衣服,唯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神态青涩张扬,神色严肃而虔诚,且都一律幸福地笑着。作为背景和衬托,琵琶湾的水,一直在我们的身后和脚下,荡漾了很多年。
后来我从乡下回城,再见到的琵琶湾,已经有点疲惫不堪,垃圾开始向水面纵深进逼。岸边的巨树也消失了。琵琶湾的水,亦是混沌不堪起来。记忆中的琵琶湾,似乎,永远都要留在记忆里了。
近来听说琵琶湾整顿在即,要还琵琶湾一个清澈透明的本来面目。我觉得,这是一个美好的结局,如同还给很多人一个清澈激荡的青春。
关于琵琶湾,我想说的还很多。事实上,私下里,我一直认为,这琵琶湾,必定有一个凄艳的故事,我甚至曾多次动心,想将它敷衍成一个动人的故事,却一直未能如愿。在我的拟想中,琵琶湾的由来,应该与一个才子或者佳人有关。他们因为琵琶,而有了惊世骇俗的故事,不想世事难料,琵琶的主人因病离世,伊人夭杳,令才子(佳人)肝肠寸断,遂倾全力开挖琵琶湾,以铭其志,且独守琵琶湾一生,终生未娶或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