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鲁西北的大河紧邻陈庄的西侧,有几十米的宽度,比十几里外的运河还要宽,但它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名字,它被称为“沟”。这让我一直感到不公平,就像为一个人的坎坷遭遇而愤愤不平。
大河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有了,它几经改道、开宽和清淤才有了今天的气势。它平时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任凭顽皮小子们作威作福。只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忽然发了大水,大水漫过河岸,河上的四五座桥像下饺子一样扑扑腾腾地不见了影子。一个过路的人摇摇摆摆地过河,手里举着衣裳,一晃就没了,连声“哎哟”都没叫出来。我还记得那时村里道路上的水都漫过了膝盖,村西头的二愣子用根棍子撑着一大块门板子在道上横冲直撞,不小心撞上什么东西,他一个趔趄就栽了下来。那一年,我们没少捞鱼,鱼比兔子还会捉迷藏——水退了,从洇塌的土墙上进到院子里的鱼再也回不去了,看见一块泥在动,用脚踢上一下,一条鱼就出来了,比踢一块地瓜蛋子还容易。
还是说河吧。大河有一年开宽,从十多米一下子开出去五十多米,河泥全是细沙,都堆在河边上做了路基。那几乎是几十年来最美好的日子:河里没有一根水草,两米多深的水清得透底,你能看见大黑鱼在里面穷转悠,一些闪着鳞光的小鱼被它们吓得贼星一样乱窜。当然,这样的日子里要捉住它们非常困难,所能干的就是玩水。这当然是夏天。放学后背上草筐,扯个谎去拔草,到河边把草筐一丢,尽情地玩吧,一玩就是三四个小时:一个猛子扎下去,十几米就冲出去了。
还玩一种捉“钟”的游戏,就是把一块砖头丢出去,一伙人四面八方地冲进水里摸。有一回老九一个猛子下去,鼻梁上顶出块血印子,手里举着一个人头盖骨出来,把一伙人吓得魂飞魄散。后来有人说这里是古墓,兴许有古玉、金元宝之类的东西,大家就互相鼓劲去摸,结果摸上来的泥猴、蛤蜊、大蜗牛和不成形的骨头渣子倒有一些,再后来,大家就只玩水,不再提什么元宝之类的劳什子了。
水玩多了,身上容易被水泡“发”,尤其手脚,像现在人害脚气,于是用衣服兜些水上岸,到路中央,那时正是中午,少有人行,路上的细沙被日头晒得滚烫,把水浇上,人躺下,以沙覆身,人就像钻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地小睡一觉,等于“洗”了个日光浴。但往往乐极生悲:忘了拔草。等想起来就晚了,只好就近到树上折些树枝“撑”在筐上,偷偷摸摸进家,趁没人注意将筐往大草堆上一丢,就万事大吉啦。但若被发现,骂一顿甚至打上两巴掌也是正常的。
河水少的时候,就可以摸鱼了。有一回我们摸鱼,一伙人把水搅得浑黄,正捉得起劲,忽然小八子一声狂叫,冲上岸去,被狗咬了一样乱跳乱叫,将我们骇得一起蹿上岸,才发现这家伙雪白的大腿上伏着一条蚂蟥。大家都吓傻了,幸亏是中午,有赶集的人回来,看见了就大叫一声“别乱动”,脱下鞋用鞋底抽,几下就把那条蚂蟥给抽下来了,小八子的腿又红又肿,上面还有个血洞。我们立刻一哄而散,整个夏天没人再敢去那个地方下水。
但毕竟这条河是我们童年所有的快乐。第二年,“记吃不记打”的我们换个地方又下水了。我们在水里打架、吵闹、和好,越过河去对岸的瓜地里偷瓜,让瓜农追得鸡飞狗跳。一天天没心没肺地在河边过日子,将大人们认为风平浪静的童年过得惊天动地。这些,让我们与这条河绑在了一起,多少年后的今天回头望去,竟发现,童年的故事就是这条河的故事。
最让我们感到幸运的,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被这条河吞没,也就是说,我们都越过了这条河而活到了现在。有一年秋后,天都大凉了,河里的水涨了多半。有人说来了条大鱼,有一米多长,在河里来回出现,总是不走。我们来了精神,老九就偷了他爹的一杆铁叉,是他爹扔猪圈粪的家什,后面拴了条绳子。我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叉鱼,也果然看到了那条鱼,果然是一米多长呢——脊背如狗腰般粗壮,我们合伙拼命地将粪叉叉出去,不料绳子半路就滑下来,那条大鱼像领着叉走一样前面带路,那把粪叉摇摇晃晃地在后面跟着,像条狗一样没出息地越走越小,最后连根尾巴尖也见不到了。
就是那一次,老九差点被他爹一巴掌打回老家去。他爹哭咧咧地去河边想找回那把叉,但河水又涨了,有些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他爹捞了一天也不见踪影,心疼得直搓手,说:“三块钱又没了三块钱又没了……”后来再也没见到那条鱼和铁叉。老九后来就跟他爹讲宽心话:“那条鱼可能就缺一把粪叉,要不,它干吗一直在咱们这儿穷转悠不走,给它粪叉它立马就走了?”老九他爹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说:“你少咧咧,一条鱼就缺你家的粪叉呀?你家的粪叉比别人的香?”老九就再没敢出声。
上几天做梦,梦到了这条河和从前的这些事,我忽然在梦中没来由地喊:快跑快跑。醒来发现是在做梦,又没来由地伤心了一回。
回陈庄看看,鲁西北的这条大河已经变小了,真叫沟了。河坡上到处都是小沟,那些细沙又淤回到河里去了,更糟的是水少了,臭了,看看,已是非常的寡味。
想到那个梦,这条河叫臭水咬了,再跑也不管用了。只好杂乱地记下这些,好叫自己记得,从前有一条叫“沟”的大河,曾经碧波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