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我得到了一些定性的结论,首先是在污水处理环节生物多样性丰富,其群落结构也随着处理的进程逐步发生变化……”汇报结束,芷君暗自松一口气。小小的会议室里挤满了整个组里的老师和各自的学生,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异,有人专注、有人发呆、有人则沉浸在手机里不可自拔。
这是研二以来的第一次课题组集体例会。所谓例行会议,也如其名一般往往带着走形式的味道——通常由组里的科研助理根据组里研一博一学生的上课情况、安排每学期会议的周期和汇报人员。一般而言每周一次、每次两人,而正巧这次轮到芷君和许眉。芷君做完做完PPT已是凌晨三点,原本担心自己现有的工作量不足以撑起汇报,但在方才许眉简要介绍自己的硕士论文开题后,芷君心里的石头才放下:相比从本科毕设就开始泡在实验室里的芷君,一直忙于实习的许眉在课题研究上的进展几乎为零,准备开展的课题也仅仅是在她们刚毕业的同门师兄的研究基础上做了微不足道的一点改进;反观芷君的研究进展,虽然明显也能看出初学者的青涩,但付出的努力与时间是显而易见的。若要说不足,只在于芷君没有许眉那样好的汇报技巧和风采,她平平淡淡地讲解完自己的研究背景、思路、方法和目前的成果之后,把目光转向在座的各位老师与同门,与许眉一同等待来自听众的提问。
会议室里突然陷入一片寂静,芷君这才发现被戏称为“大老板”的吴教授和他的弟子朱妍丹不知何时离开了位置,桌面上倒是留有他们的笔记本和茶杯。许眉用笔戳了戳芷君,耳语道,“刚才你汇报的时候老吴接了个电话就和朱师姐一块儿出去了,估计又有客户来吧。”
何芷君这才了然。虽然是课题组组长,但吴教授一直以来并不以学术成就见长,是一个坚持并实践“校企合作”理念的绝对先锋,之所以被冠以“老板”之名也是缘于每学期他为课题组赚来的项目基金。虽然有多少进了他的腰包、多少用于实验经费不言自明,但毕竟还是让整个课题组有所受益。朱妍丹虽然对待芷君的态度堪称跋扈,但其自身也有被其余师弟师妹发自内心尊敬和推崇的理由:一在于资历、二在于她极强的学术水平和执行力。自从她就读博士以来,吴教授负责主外谈项目合作、朱妍丹主内写项目报告、完成项目试验和要交付的论文,效率极高。所以既然在这种场合吴教授和朱妍丹同时消失,想来也只有项目相关。这次例会到场的老师仅吴教授,既然他和大师姐都不在场,其余的人更是变成了闷葫芦。主要是由于课题组方向杂乱,每个人做的工作千差万别,所以其他组员对许眉和朱妍丹所做的工作并不感兴趣——甚至参与这样的例会,他们都认为是在浪费时间:一个只不过做了基础的对照试验、另一个连文献都没看几篇,有什么值得听的?
少顷,芷君见有几个师弟又拿起手机并掩饰不住地偷笑,也觉得无聊和乏味,和许眉交换眼神后正欲开口:“如果各位没什么问题的话……”
“我们的学生在里面开例会,请进、请进。”吴教授独特的沙哑嗓音适逢响起,打断了芷君结束例会的“仪式语”,原来是吴教授把客户迎到这儿来了。芷君有些郁闷,不过这也是吴教授的风格:向客户展示我们课题组人多力量大、保证按时完成任务。
先映入芷君眼帘的是一抹红棕色,接着是它主人低调的商务时装,不同于昨天的热情红唇,今天她只略施粉黛,与这个场合恰好相称。在她沉溺之际,许眉带笑的声音又在芷君耳边响起,“帅哥诶。”
何芷君看着穿着淡蓝色短袖衬衫的李镜言进入会议室时,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冷不丁地响起:这不就是你进入A大的理由吗?
憧憬的那个人。
仰望的那个人。
一直在追逐的那个人。
不能接近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她关于大学本科最苦涩美好的回忆,是她关于未来最不切实际的幻想。然后他现在,站在距离她不到三米的地方,但是两人的距离又何止三米。
两个人的久别重逢叫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一个人的久别重逢叫自作多情、梦醒时分。
人一旦看到希望,便会滋生欲望,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擅自失望,在经历了无数心境变化后才发现,那个人仅仅只是站在那里,距离你不到三米的地方。
关于李镜言的所有复杂情感,芷君将其归结为“一场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恋爱,一场持久的追星之路”,这样的方式让她能够将李镜言放在心里一个安全而合理的位置上,并且在适当的时候成为她内心的力量。李镜言这个名字一直以来就是以这种略带扭曲的方式与何芷君共存,但是如果当事人近在咫尺,她是否还能保持内心的冷静与清明,芷君不得而知。毕竟,即使说过不少话,他也并不知道她就是网络上,那个头像已经永远不会再亮起的“莉莉丝”。
而陈嘉宁原本带着她那抹及其适合她的妩媚微笑进入会议室,却在看到PPT上何芷君的名字时,嘴角保持着僵硬的弧度。她朝芷君的地方微微惊讶地张嘴,但转瞬便隐藏了自己的表情的微妙变化,冲吴教授点头示意,与李镜言一同坐在了会议室的前排位置。今天的李镜言没有昨天着装正式,让芷君更加恍惚,似乎岁月对这个人各位留情,脱下一身西装他又恢复了七八成少年气。
“何师妹?”
见朱妍丹的眉毛越拧越紧,许眉意识到芷君出了神,戳她手臂已经无用,便干脆在桌下踩了她一脚。回神后,芷君还带着茫然看着她,许眉被自己这个常常神游的同门搞得没好气,“朱师姐在叫你呢!”她努力让嘴型变化不那么明显,防止被看出是在提醒何芷君。
何芷君差点在回忆里溺死,刚被救上来就直面愤怒的朱妍丹,可以说是TOP级别的游戏难度和危险等级。她见吴教授和李镜言似乎在窃窃私语,方知自己最多只惹恼了朱妍丹,而自己原本就不受她待见,也算不上犯了什么大错,于是安心开口,“学姐,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是什么问题,能再说一遍吗?”
朱妍丹的表情变化极为有趣,她的确是想当着吴教授和全课题组的面,暴露何芷君总是在发呆的蠢样。但也不知道刚回国的李镜言师弟怎么突然和吴教授有说不完的话,让她第一步拆台计划折戟。于是她打算来点更狠的,想到这里她便舒展了眉头,轻挑起嘴角。
“何师妹,你得到的这些结论只是些定性的结论,我没做这方面的研究我也懂的呀,那你何必花这么多时间和课题组经费来得到这些众所周知的结论呢?”
何芷君心里暗呼不妙,见吴教授已经被朱妍丹一番发言吸引过来,只得硬着头皮解释,“师姐,你的意思是在质疑我研究的意义吗?”
“怎么可能,”朱妍丹笑道,“你的研究课题是魏教授指导的,我们都相信魏教授的学术水平,不至于让学生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但是至于你有没有正确理解这个课题的研究重点和方向就是另一回事了。”
“谢谢师姐指导。”面对朱妍丹的咄咄逼人,何芷君只能如此回答,若是反唇相讥必然引起更有力的反击。在学术能力的较量上,她必然是无法招架,不过是嘴上吃点小亏,对她而言无伤大雅。这也是师兄师姐口耳相传的回答方法:低头承认能力不足是在这个学术圈最万能且最不折腾的活法,无论你是否认可对方的观点,无论你是否坚持自己的观点。
朱妍丹终于以胜者的姿态不再继续发问,何芷君扫视一眼早已不耐的其他同门。正在她对大家表示同情,又欲开口建议结束例会之际,吴教授却缓缓开口,“小何,我有一个问题。”
“教授您讲。”何芷君心里隐隐有不安。
“你开题是什么时候?”
“九月中旬。”
“小许刚才讲的是自己的开题报告吧?”,许眉点点头,吴教授继续说:“小许值得表扬,阅读的文献比较有针对性,要研究的内容也很明确,可以看出魏教授的确教导有方。”说到这里,他微妙地停顿两秒,“至于小何的内容确实存在妍丹说的问题,而且讲述的也并不清楚,研究路径、方法、要解决什么问题都没有谈,PPT做的嘛……看上去就是仓促完成的,我说的对吧?”
何芷君咬唇,感觉脚踝又在隐隐作痛,“是的……可能我汇报的能力确实不足……”
吴教授摆摆手,打断何芷君继续说,“这不是你汇报的问题,这是你态度的问题!”
在这接近冰凉的气氛中,原本不耐的师兄师弟们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刚进来的研一新生则对一向亲切的“大老板”发这么大的火感到不解和惊讶;其他了解内中缘由的人更是大气不敢出,不知道此时显得有些喜怒无常的吴教授会如何对待这个曾经的学生。
“你在我这儿做毕设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即使逻辑能力不足,勤奋努力也是一种好的品质。但你这种仗着小聪明企图轻松过关的人不会取得成功。”他眯眼,好像在欣赏一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兔子,在折磨它的过程中,享受这赋予他似乎能主宰一切的强大力量,“结果到了现在进步还是不大。你要提醒魏教授,既然是导师就还是对学生多上心,不然我会觉得是他耽误了我的好学生!”
何芷君感到指尖在微微发抖,眼角也有一丝湿润,脚踝的扭伤更是越发刺痛。她明白了,没来为吴教授例会捧场的魏教授有错,明显敷衍了事的许眉也有错,但都不及,她一年前犯的大错,那个致使吴教授拒绝继续担任她的研究生导师、让他记了一整年到现在还要来使绊子的大错。
“你的研究内容我倒是明白了,就像妍丹说的,研究意义不明确,方法过于简单。”吴教授拿起茶杯,甚至没有直视何芷君,慢条斯理地说,“我不会同意你的开题。”
“抓紧时间再想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