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女人的低声碎语中,吴夜竟真睡了过去。醒来后看见面前两个泪光潋滟、就差相拥而泣的女人,他一头雾水又万分嫌弃。被几个电话连续轰炸后匆忙离席,只留下一句话:“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一直对吴夜身上较为浓重的香烟味介怀的赵美娜,在吴夜离开后皱眉:“男人怎么就喜欢抽上两口,上次我就让他戒烟,我的话全当耳旁风。”
何芷君不言,已经六年没见了,三人的关系早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吴夜和娜娜似乎一同站在时光沟壑的那头,之中尽是她淌不过去的时光。她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微微阖眼,这两天,她也倦了。
城市里没有彻底的黑夜,爱迪生为人类带来了光,而人类却用它制造着虚伪的繁荣。晚饭三人约在市中心一家很有名的粤菜馆,吴夜姗姗来迟,看上去似乎喝了点酒,双颊微红,但毕竟是久经沙场,脚步依旧稳健。在何芷君的追问下赵美娜坦言,自己想好好利用自己这盛世美颜做当下流行的直播。
“你们大概不知道,属于我赵美娜的时代终于来了!”美娜的脸因喝了好几杯酒变得红红的,眼白也有些泛红,不知沉溺于什么幻想,笑得甚至有些失控,“真好,真好。”
“那我天天去你直播间刷火箭去。”吴夜手上拿了根烧腊鸭腿,也不知道啃了多久,“你月底再和我分红。”
赵美娜笑嘻嘻的,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两人之间默契的嘴炮让这场时隔的会面显得妙趣横生,芷君只是浅浅地笑着,也不喝酒,只是羡慕她的小公主长成了这般明艳生动的样子。在二人面前,何芷君仿佛也变成了曾经那个夏日里的自己。
晚饭结束已是晚上八点,芷君起身向二人道别,称自己明天一早还有组内例会。赵美娜撅嘴,“那之后多找我玩儿啊。”
“好。”眼睑微抬,吴夜正握着手机附在耳边,一边比划着什么。彼此微微点头示意后,芷君独自离开了热闹的饭厅。
夜色已晚,夏日末的空气里仍布满水汽,天公却不作美,闷热得紧。
这一天下来,总算有了独处的时间。其实何芷君一直都是内向型人格,虽然企图做一个让家长老师都满意的角色,但一直以来都不算轻松。进入研究生后,更是变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刺猬,生怕别人看到自己敏感柔柔弱的内心。虽然今天经历了旧友重逢的感动,但脑海里仍旧沉甸甸的,伴随着她回到距离校外一公里的地铁站外。胡思乱想之际,连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也没听见,只觉肩膀一痛,眼前的世界开始须旋转,自己竟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狼狈之余,发现自己右肩虽疼痛不止但空落落的——
“抓小偷!”芷君惊呼,一边挣扎着想站起身,但脚踝在刚才突如其来的冲撞过程中与大地亲密接触,支撑身体时瞬间直冲大脑的疼痛让芷君整张脸都皱起。
所在校区地处S市的郊区,本是人烟稀少之地,但所幸有一些同是A大的学生与她一同走出地铁站。同是学生还是热心得多,有几个女生将她扶起,芷君皱着眉、努力将身体重心转移到另一条腿上。她够着脑袋望向抢包贼消失的方向,似乎是注意到她失望的眼神,一直在帮她拍灰的女生将脸伸到芷君眼前,芷君这才注意到她明艳而不妖艳的红唇和红棕色长发:“放心放心,我同学帮你去追了,他大学跑步很快的。”
芷君咬咬唇,“谢谢你们。”接着依次感谢身边来帮忙的同学,婉拒了被送到医院的好意后,目送她们一一离开。而自己则被红棕色长发半扶半小跳着挪到路边长椅上。
“要不然别麻烦你们了,”芷君捋捋头发,“包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这么晚要是出什么事……”
对方却大喇喇刷着手机,左右手的拇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跳动着,也不看芷君,“没事,我们的同学都在打赌他能不能把包和小偷都抓回来呢。”
“嗯?”芷君看着这名穿着黑夹克和黑色紧身裤的红棕色明艳女子,很难想象她是哪个专业的。艺术表演?文学院?恍惚出神之间听到这样“无情”的话,感到甚是惊讶。
“他在我们学校拿过散打冠军哟,小妹妹不用担心他啦!”女人把手机聊天对话界面在芷君面前晃了晃,果然看见了一些诸如“哈哈哈哈哈哈”“我赌一根辣条他得帮小偷付医药费。”这样的言论,芷君也不禁笑出了声。可能有一段时间没有活动过面部肌肉,嘴角扯着苹果肌竟有些僵硬。
由于没有手机,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也不知等了多久,芷君一边想着明早例会汇报的内容一边放空自己,突然身边的女人站起身朝远方挥手,芷君也忙站起身,却意外地见到一个手拿西装的衬衫男子,看得出来他原本应是衣着精致,此时走路却有些趔趄,衬衫袖口的纽扣也离开了应在的位置,显得十分狼狈。
“天哪,”芷君惊呼,忙上前扶住对方,也不管自己脚踝的刺痛,“对不起,对不起。”她咬住嘴角不知该说什么。明显地,那个夺包贼也并非毫无应对之力,在她可以想象到的争执过程中甚至还能占上风。“你道什么歉?”没听到何芷君的回答,倒是红发女在身后打趣,“看来身手退步了嘛。”说着把勉强站着还要扶着同伴的芷君拉回长椅上坐着,“咔嚓”一声给男人拍了张照片。“谁知道他随身带着刀,还有一个同伙。”男人没好气地把西服往女人身上一扔,“别发群里。”蹲下身把裤脚卷起,芷君这才发现他的黑色西裤也开了几道口子,脚踝处甚至还在向外渗血。女人耸耸肩,拍拍男人的肩膀说,“你就认命吧,他们不信,说发照片就不要我的钱了。”
“要不一起去医院吧,”芷君看着眼前这对有些莫名的男女,着急的语气里甚至带着哭腔,“还是先报警?”
男人先用女人扔给他的丝巾绑好了伤口,闻言起身看着芷君。芷君这才第一次清晰看到这个男人的脸:与刘宇及的消瘦和吴夜的老成不同,是一张很难让人有印象的钝感的脸,并没有明显的棱角、眼神也未见锋芒,但仅仅只是看着你,你就能感受到安定的力量。是一张遥远却又亲切的脸。
脑海中的放映机“嗒”地一声启动,夏日、蝉鸣、蒙灰的玻璃、边缘泛黄发卷的照片。
就在这一瞬间,何芷君的大脑里仿佛引爆了一颗核弹,高屋建瓴只剩下残垣断壁。
李镜言?他怎么会在这里?那这个女人岂不是?她努力克制住自己想逃跑的冲动。何芷君偷偷用余光瞄着那个女人,但对方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认出李镜言之后,自然而然的联想才让何芷君豁然开朗:这人不是陈嘉宁又是谁?
李镜言自然不清楚芷君眼中的担心和焦急,微微一笑,安慰道:“不用担心,这点伤口没什么的……哎你打我做什么?”
“我看不惯某人装逼,”陈嘉宁揉了揉刚刚揍了李镜言一拳的手,转而看向芷君,桀然一笑:“小姑娘别担心,我会陪着这家伙去医院的。你的东西没拿回来还耽误你时间,我们才觉得不好意思。”无论是发型还是长相,她都很适合这种明媚的妆容。也正是因为这浓重的妆容,她才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宣誓主权吗……芷君一眼看穿了陈嘉宁的意图。她如此戒备,反而让何芷君有些安心。自己早就知道,陈嘉宁一直是李镜言的守卫和保镖,防御对象是所有对李镜言有所企图的女人。现在,唯二让自己闹心的只有仍然隐隐作痛的脚踝和包里的手机。恰好最后一趟回学校的短驳车已经开到眼前,算是缓解了当下有些不知如何收场的尴尬。
“那真是……谢谢了。”芷君朝二人微微鞠躬表示感谢,脸不自然地更偏向不远处的李镜言,目光却不在对方脸上,“我手机也没了钱也没了,不知道怎么能向二位表示感谢……”陈嘉宁点点头表示理解后,芷君看李镜言正在打电话便打算巧妙地避开接触的机会,向短驳车挪去。
听到几声脚步声,自己的手肘被拉住,转身却是他,“同学,警方说需要你的联系方式。”惊讶于他居然毫不拖泥带水地报了警,看看陈嘉宁此时仍在长椅上看手机,芷君飞快地报了自己的电话,并朝男人挥挥手,转身上车。
芷君上车后特意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没到时间车还没开,她双手掌心摩擦搓热后覆在自己的脚踝上。看来自己得抓紧时间补办电话卡,不然警方联络也是徒劳。
看向长椅的方向,李镜言已经放下了电话,似乎在和陈嘉宁交涉。仅从陈嘉宁的背影都可以看出她的不满,芷君其实早已察觉。自从李镜言前去夺包时,陈嘉宁眉眼间就充满了焦急和不耐,不羁的语气也不过是在掩饰她的心烦意乱,更不提她在此之后长久的沉默,代表她连伪装都没有力气去勉强。
芷君不知道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也知道是自己无法踏足的领域,她甚至可以猜到二人最有可能的去处和不上这趟末班车的原因。
两人原来已经是这么亲昵的关系了啊。何芷君鼻头有些发酸,自知这酸味是来自哪里,也自知并没有立场和理由。
“唉……”芷君长长叹了一口气,最近的糟心事是真的太多了,无论是论文被拒稿或是突然压下来的项目重担,还是消失六年又出现的高中友人,无一不在打乱她原本的生活节奏和计划。她只是想做好明天的例会汇报,和背包一同消失的还有存放大部分实验数据和汇报PPT的U盘。没有事先做好备份已经让她吃了太多教训——即使今天这么晚了,还得先回办公室一趟拷贝结果,再整理一下汇报内容、重新做一个PPT。生活已经让她如此的疲惫,她怎么有空去梳理那些年青涩的回忆和情感,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错了就是错了。何芷君最擅长的就是当沙尘暴来临时,把头和心都埋在土里,毕竟她最珍贵的情感和回忆都储存在那里。
在一阵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中,短驳车缓缓启动,她睁眼最后看向长椅的方向,那里已是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