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华炎国皇宫。
撼远城失陷之军情方至,轩丰皇帝即召京中六品以上官员进宫议事。
天边将将泛白,开明殿上已是人头涌动。文武百官穿戴整齐,手持朝板,却是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声如群蚊乱舞,盈于殿内。
丞相罗諳束手于袍袖之中,兀自站在列首。他微微扬起下巴,眯起眼晴听着众人的氤氲之声,嘴角偶尔不由自主地泛起笑意。
不多时,随着一声清亮的“皇上驾到”,轩丰皇帝从殿后气鼓鼓地快步走上龙椅。众人下跪,三呼万岁。刚才口若悬河却来不及收声的官员似乎怕丢了命一般,诚惶诚恐地噗通跪倒,声音颤抖不已。
“平身!”皇帝心里有事,自未顾及殿中异样,坐在龙椅之上平复了一会儿心气以后,见众人站定,方又开口说道:“今日急召众卿上朝,所为何事,想必众卿都已知晓了罢?”
鸦雀无声!所有官员皆是埋起头,屏息凝神,一动不动,恨不得隐于黑暗之中。
龙椅上,年轻的皇帝二目环视,等待良久,见无人应声,心火又起,一拍龙书案,话音里不禁带上了怒意:“哼!满朝文武,此时竟都变作了哑巴不成?”
天子一怒,使得众人惊惧不已,那些五六品的小官不易得见天颜,此时更是冷汗横流,双脚不住地打颤。不知皇上心意,这个话头谁人敢接?百官都未忘记,前年太师刘显只因一言不合圣意,即被砍了脑袋!
整个开明殿陷入了死寂,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得缓慢了许多。皇帝怒目圆睁,瞪着面前的众人,双手越捏越紧。
终于,一个六品官员双脚再也站立不住,两膝一软,跪了下去,“噗通”一声如惊雷般响彻朝堂。“完了!”正当此人陷入死亡的恐惧,脑中一片空白,涕泪将流之际,丞相罗諳高亢的声音响了起来。
“乃是李垓献城降羌之事!”
此言一出,仿如开山裂石之声,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了罗諳。
皇帝双眸一亮,方才前倾的上身也微微向后躺了躺,继而面无表情地问道:“哦?罗爱卿,你倒是给大家说说,这事儿的始末因由。”
罗諳往左前方踏出一步,拱手道:“禀皇上,臣以为,李垓意图反叛已久,幸得皇上英明,控其军资军粮,挫其叛行反意,致其无力起事”,罗諳望了望周围百官,继续道:“谋反不得,这贼子便趁南羌犯边之机弃城投敌,以求子孙后代之富贵荣华!其行可鄙,其心可诛也……”
“奸邪之辈!你给我住口!”一个苍老浑厚且略带颤抖的声音突然响起,兵部尚书费昶几步迈出人群,手指罗諳,骂道:“颠倒黑白!欺君罔上!”继而转向皇帝,拱手道:“皇上!众人皆知,李将军镇守南疆二十余年,据一城而阻敌何止百万?向来都是尽忠职守!此次战败,亦是撤走大批百姓,他自己却连同长子一并殉了城!此等忠烈之士,竟被奸险小人于朝堂之上侮为贼子!实在可恨!老臣求皇上勿要听信小人之言,以免寒了天下人的报国之心哪!”
费昶目光炯炯,言辞凿凿,这位昔日的马上英雄白眉入鬓,正气凛然,气场丝毫不输给壮年之人。
似乎被费昶的正气所感染,殿中有几位正直官员亦此起彼伏地传出“是啊”“李氏一门忠良”“李老将军乃先帝重臣”等等话音。
皇帝一时语塞,只听罗諳轻笑一声,望向费昶,说道:“费大人未等罗某说完便强加制止,难道是心中有鬼?莫非你与那李垓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你!”费昶听得怒气冲天,正待与之理论,罗諳却不再理会费昶,向皇帝拱手道:“皇上,臣以为,李垓一门其罪有三!”
皇帝身子再次前倾,饶有兴致地说道:“其罪有三?罗爱卿,你但陈其详!”
“戍边廿年,岁岁领饷,虽兵将日丰,却未拓一地,此罪一也,罪曰无能;偏据一隅,横霸乡里,播一己威能,但不传天恩,此罪二也,罪曰无德;谋反不利,献城投敌,既有负皇命,又玷秽忠门,此罪三也,罪曰不忠不孝!”罗諳每说一句便竖一指,三句说完,环顾周遭表情难看的一众官员一遍,提高了嗓音又道:“此等无能无德不忠不孝之人,畏罪自杀尚不足以为诫,当诛其满门,以示皇威于天下,请皇上明察!”说罢,罗諳得意地向皇帝一揖至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龙椅上,皇帝发出了畅快的笑声,仿佛萦绕在心头的团团阴云尽数消去了一般。
两天后,南疆,风雪初歇,四处银装素裹,天地间一派肃杀之气。
乌骨鲁一夜未眠,在李垓的书房中踱步不止,几盏昏黄的油灯力不从心地照着屋内的一切。
今天,是李垓父子出殡之日。
为了表达对宿敌的尊重,乌骨鲁照足当地民俗大办了七天七夜的法事,而乌骨鲁自己偶尔竟也止不住落泪。
他会想起与那人多年的较量,想起那天那摄人的鼓声,想起那从天而降的身影,想起那个人挥出的最后一剑。
他恼恨自己当日竟对李垓说出劝降之言,“那简直是折辱于他了”,他摇摇头,看向地面散落的兵书与史册,似乎不太相信和自己打仗之人还有这么多时间去看这么多书。
他还想起询问百二十三名俘虏的情景,竟无一人愿意偷生,都想随李垓而去。这份民心之所向,乌骨鲁自问做不到万一。
心念及此,一看天将黎明,乌骨鲁便欲唤人押出众俘虏,准备在李垓父子入土时为其殉葬。
突然间,一物携劲风透窗而入,直奔乌骨鲁面门。乌骨鲁不急不慢后移一小步,伸出二指,夹住飞来之物,定睛一看,原是剑鞘一柄。掷之于地,剑鞘从中裂为两半,露出木质内胆,两瓣剑鞘内侧各写有一行字。乌骨鲁复又拾起剑鞘细细观之,见两行字分别为:“家父不喜众人伺候”、“一干百姓我已救走”。
“哼!”乌骨鲁怒哼一声,急急走到城中大狱,却见一众狱卒尽皆昏倒在地,牢里的俘虏早已不知去向。
乌骨鲁站在牢房中央,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剑鞘。剑鞘之上,有着一个金漆书写的“恪”字,灯火映照下,仿佛有流光在其上跃动。
撼远城东北二里之地,李垓次子李恪手握无鞘的利剑,默然立在一方新坟之前,眼中隐有莹光。
良久,李恪跪拜,继而起身,抬头眺望撼远城方向,道:“直至此时仍未有追兵,想来大伙儿应已安全了!娘,孩儿要走啦!下次给您带些好吃的点心。”说罢牵过马来,迎向初升的朝阳,缓缓朝东边走去。
“不知臻娘带着匡儿去了何处,这小妮子也不留个信儿。也罢,我这就慢慢来寻你吧。”想到此处,李恪的左颊似又忆起了臻娘那羞怒的耳光。
与此同时,数十匹快马自京城往四面八方奔去,为的是张贴朝廷最新颁布的通缉令。
被通缉者二人:李恪,李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