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蓝彩云望着水仙骑驴进入暮蔼,心儿空空若失,难免落下一串泪水。水仙这么一走,说不定何时再能见面;如果发生不测,甚至一生难以见面。但这是为了革命的大局,需要她前去承担新的任务,如同部队里的每一个人,只能勇往直前,不能退缩。没有勇往直前的精神,她早小兔一般缩头家院,不来参加除奸队。这么一想,蓝彩云心中很快平静,除奸队在敌占区活动,时时存在危险,每个人都有随时牺牲的思想准备,个人的情感服从革命的大局。卫先生不是这样么,夫人娄一方去了哪里他也不知,只知道她接受的是一项特殊任务。战争不只是枪对枪地战争,还有许多秘密工作在做。秘密工作十分危险,少有不慎就会暴露,保密是重之又重的事情!
这么想着,蓝彩云便把此事放了来。返回驻地,众姐妹见她一人回来,问:“蓝姐,水仙呢?”此事无须隐瞒,瞒也无用,蓝彩云吐口长气:“她走了。”众人惊愕:“走……去了哪里?”蓝彩云平一平心儿,静静地说:“上级派她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具体情况我也不知。你们要明白:咱们除奸队不是独立的、谁也不管谁的一队人,归属八路军抗日黄河纵队六支队。我就是支队长亲自派来的,咱们要一切听指挥。刚才接到上级命令,要从我们这里挑选一名聪明、伶俐、年青的女子,去执行一顶特殊任务。我和石方明研究,决定让水仙去。去哪里,做什么,我不知道,石方明也不知道,这是军事机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你们都要记住,这是一条铁的纪律!今后,上级可能还会来指令调人,调谁谁走,服从命令,不要大惊小怪。”
说罢这话,她坐下来,说另件事情:“现在,咱们商量三沙岗铁板会扬言截八路的事情。日本鬼子来了以后,三沙岗组建铁板会,护村保家,应该是咱们的朋友,却不知受到啥人挑唆,扬言与咱为敌。三沙岗是咱们基地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绕不过去,也不该绕,必须打通。因此,咱们要去三沙岗摸清原因,除掉挑拨离间的坏种。我估计,可能是敌伪方面派去的人,或是被敌伪收买的三沙岗人。据说,三沙岗铁板会有人巡街,街门有岗,不让生人进村,尤其是对外地男人盘查极严;对女人却不严格盘查。因此,这任务就落在咱姐妹身上。咱们去三沙岗,得有个扑头,进街门遇上盘查,咱得说个‘我去谁谁家里,去找谁谁,我和谁谁是啥亲戚’,不然不放你进村。这样,行动之前咱们就得想一想,谁在三沙岗有近亲、远亲、瓜蔓子亲,可以做咱的联络人?”
众人听罢一阵沉默。沉默许久,谁都想不起老辈、少辈与三沙岗有什么亲戚朋友。又沉默一阵,酆三妹慢慢发话:“记得我公公在世的时候,说过一件事情:有一个讨饭的小乞丐,让狗咬破腿,倒在街上哭哭啼啼。我老公公觉得可怜,抱他回家,给他流血的伤口摁上把灶膛柴灰,包了起来,留在俺家养了几天。小乞丐腿好以后,老公公又把小乞丐送回家去。这孩子到了家,其父亲便让孩子认我老公公做干爹,认我老婆婆做干娘。这人叫啥名字我忘记了,只知道他姓沙,比我公公小半岁,家住三沙岗。我老公公、老婆婆去世之前,他每年都来拜年磕头。”
鲍樱桃总是爱说话:“你公公说的时候,你就没有问问这小乞丐叫啥名?”酆三妹说:“当媳妇的守妇道,在公公面前不敢插话接舌。何况,那是早年的事情,谁知道今天用得着?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往外冒,没全冒掉就叫好!”鲍樱桃说:“看来,咱们得挨门挨户去那里打问。”酆三妹说:“怎么打问?总不能进得三沙岗,见人就问:‘您可知道,三四十年前,谁在太平庄被狗咬过?’人家准说咱们不是疯子也是傻瓜!”鲍樱桃说:“你别去。我去。我再扮成乞丐,沿街讨饭,挨门去问。蓝姐,这样行不行?”蓝彩云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问三户五户可以,如果挨户去问,不就真的成了探子?人家发觉,立即把你抓起来!”
鲍樱桃不再说话。其他人也不说话。蓝彩云想了想,又问酆三妹,“寻人空口无凭!你家有没有那人留下的什么物件?”酆三妹想了一阵,说:“嗨,还真有个物件,我哄犊犊的那个呱嗒板,就是他讨饭用的,板上那个响铃铛,是他亲手按的。当年,是他留下来哄黑小的。”一说黑小酆三妹又流泪。蓝彩云点一点头,沉重地说:“好,有这个呱嗒板,咱们就能进三沙岗。啥都别说了,睡觉!”
吹灭那盏放墙洞的豆油灯,坯墙泥顶小窗户的屋内格外黑。小鱼和羊羊、酆三妹和犊犊让两个娃儿挨着睡,说:“看看你俩谁先闭上眼,谁先睡着。”两个玩累的娃儿立即闭上眼,不一会儿睡去,她们这才躺下身来,萧红娥轻轻关上房门,靠窗躺下。鲍樱桃一直同蓝彩云睡西厢房,躺下以后悄声说:“姐呀,你让水仙去,不如让我去。水仙没有经过多少事儿,遇事没主见;我经过的苦难多,遇事应付得了。”蓝彩云说:“水仙有水仙的特长,我们是从大处考虑。起初遇事没主见,经过几次就有了。谁天生有胆量?是逼出来的,练出来的。睡吧,夜深了。”
当东海喷薄第一缕红光、院内大榆树上的喜鹊出窝喳叫的时候,众姐妹也都醒来。起身立即梳头洗脸,是女人要做的第一件事情。酆三妹、小鱼儿忙着做饭,鲍樱桃、萧红娥动手扫院。犊犊和羊羊正在酣睡,小鼻翅儿匀称地翕张。蓝彩云去开大门,迎接每天送水的谢二笨。谢二笨推水进门,往黄瓷大缸中卸水的同时告诉蓝彩云:“石队长回来了,是鸡叫前回来的,正打呼噜睡觉。”蓝彩点头,但不再问,因为问也白问,石信明的任务是护送水仙,到地点交接,水仙再去哪里不知道,谢二笨更不知道。卸罢水,吃罢饭,蓝彩云才对谢二笨说:“你们队长醒了以后,你告诉他,我们今天去三沙岗走亲戚。”
谢二笨推着空水车走后,蓝彩云立即分派任务:“今天,咱们去寻找酆三妹说的当年被狗咬的小乞丐,论辈份她得叫干叔。三沙岗不是虎穴,却有坏人,不然不会扬言要截八路军的人,咱们不能不防。其实,无论去哪里,咱们只要一出,就要提防遭遇黑手,因为自从鬼子过来汉奸横行,土匪多如牛毛,打黑枪、捅刀子的有的是,如同日本鬼子的别动队!因此,咱们除奸只要出门,就不能只办一桩事,凡是碰上劫路的、杀人的、祸害百姓的,奸**人的,咱都要管。只有这样,太平庄一带才能真太平,咱们才能得人心!”
说罢这话,蓝彩云稍沉一阵,为的是让姐妹们有个记忆。然后她又说:“今天的任务,无须多人。三妹,你是要去的。”酆三妹立即问:“我怎么打扮?”蓝彩云说:“你是寻亲的,不用精心打扮,穿件半新的衣裳就可以,背上犊犊,孩子就是掩护。还有,外边要有件大点的褂子。”说罢对向众人:“今后你们外出,都要有件肥大的褂子或夹袄。为啥呢?腰里有枪呀,衣裳小了,外人一眼就看得出。”小鱼说:“我没有大褂子。”萧红娥说:“我也没有。”鲍樱桃说:“我出门扮叫花,用不着。”蓝彩云说:“不扮叫花的时候就用得着。今天啊,你们三人就留在家里做衣裳,一人做件自己应心的大褂子。”侯巧巧忙问:“姐呀,我做什么?”蓝彩云说:“你跟着我,陪同酆三妹去三沙岗。见见阵式,以后才好单独行动。”侯巧巧说:“我也没有大褂子。”蓝彩云说:“你身子细,好办,穿件三妹的衣裳就是大褂。”
酆三妹立即开箱,拿出件衣裳。侯巧巧穿上晃晃荡荡,双枪插腰不显影儿。酆三妹也是腰插双枪,披件大褂,又将犊犊背在背上。蓝彩云仍然挎着她的柳条箢儿,箢底是她随时化装的衣物,上面放十个鸡蛋,篮面蒙一块花布,乡间女人走亲的样子。收拾停当,蓝彩云又嘱咐:“你们三人留下,切切注意:人枪不离身,看好家。”说罢带领酆三妹、侯巧巧出院门,穿胡同,离开太平庄,朝三沙岗的方向走,脚下是松软的黄土路,踩上去一行小脚印。时间不长,他们便离村十多里路。
此时日头挂东南,遍野的绿禾反射着耀眼的光彩,也反射到她们的脸上。两腿有点儿累,可是都很兴奋。尤其是酆三妹和侯巧巧,是第一次带枪出门办事儿,兴奋中难免有点儿紧张,不断地问蓝彩云,遇上这事那事该怎么办。蓝彩云告诉她们:“遇上情况,最要紧的是沉住气。不然,你即便掏出枪来,也打不准。”
话刚罢,前方传来一声女子尖叫。
渤海谣:
日本鬼子占县城,
汉奸土匪多如蝇。
黑白无常到处逛,
伸手就能要你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