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三太娶亲的日子终于来到,但这天同往年往月往日一样,红日从东方的海面慢慢升起,最先揭开的是那层夜幕。沉淤造陆的黄河三角洲慢慢醒来,先是嘹亮的鸡鸣,雀儿的晨噪,继而便是露润之后的绿禾舒展、村庄骚动。花三太起得很早,全副武装,披挂整齐。娶亲……哼,只是遮挡人眼的过场罢了,他眼中的女人如同一群花母鸡,只要起兴就可以公鸡一般扑上去,啄住冠子压身下,爱怎么掇弄就怎么掇弄。玩腻了就扔,赏给手下人,他们蒙我的恩!侯巧巧……哼,你蒲晓亭以为我多么稀罕她呀,只不过想与你攀个亲,借你的势用,起码别跟我找别扭。给你面子你不要,我就打你的脸,把袁家的水仙霸过来,你能耐何于我?别看你是正规军人,在国民政府鲁北行辕却没有靠山!我当土匪怎么了?姐夫一句话,我就变成吃皇粮的地方军。驻扎哪里就睡哪里的女人,谁敢不从老子喝一声:“拉出去枪毙!”还得按上一个“通敌卖国罪”。天下的事情就这个理:老虎天生该吃羊,小鸡该喂黄鼠狼。谁让你们是羊、是小鸡呢!
妈的,你袁传寿要面子,非要请媒宾、看日子、送柬,送嫁妆那老套,我就给你面子,只要顺顺当当,让我啃上你闺女的那身嫩肉。想跟我耍奸?你可得小心我灭你满门。你们不是叫我“花虎”吗,我就是白额吊睛花斑大虎,有姐夫撑腰,在这块地面占山为王,说吃谁就吃谁。日本鬼子那么厉害,还高看我一眼呢,指派汉奸队长云中贵同我联系呢,还许我过去当团长呢,你蒲晓亭算啥鸟?支不起裆来的东西!我花三太天天算计人,岂能让你们算计了?坐蒲墩当飞机,傻想去!
点支香烟,噘嘴喷两口烟雾,又喝口香茶,朝厅外一声呼:“二弟,准备好没有?”副营长白五应声进内:“大哥,全准备好,就等您发令。”花三太问:“三弟那边什么情况?”副营长吕沾来花三太跟前:“派出的人都回来了,一鞭羊没有任何动静。”花三太一笑:“他知趣就好。只要他不犯咱,咱不犯他。”白五、吕沾一齐点头:“那是,那是。他带兵还是有一套。”花三太手点二人:“二弟,你带二连,护卫花轿进茶棚园。哪个小子敢伸招发横,立灭全家,看谁敢跟我过不去!三弟,你带三连游动在茶棚园村外,以防不测,准备接应。花家寨留一连看家守院,防人劫营。”
片刻之后,三虎营的二连、三连列队出花家寨,一连在村周围布防。二连、三连之间是两抬花轿,一红一绿。吹手班子起劲的吹奏喜乐,呜呜啦啦,尘土滚滚,直奔茶棚园来。村口稍停,放三声炮,那是给全村人报信。官骑马,兵扛枪,抖神发威进街里。来到袁传寿家门前,兵分两列,沿街排开,持枪在手,吓跑沿街所有的狗。鞭炮连响,花三太下轿,两位身穿长袍的胡子老头接着。花三太身边立即随上两名护卫,手中的匣枪张着机头。白五骑在马上,手持匣枪目视四方。见这光景,街上的村民谁敢近?纷纷回头关上家门。花三太晃着身子入上席,这是必不可少的婚仪程序。宴罢女婿,才说新人动身。水仙坐在圈椅上,由两位兄长将她抬到轿边,扶她上轿。上轿之后,两位兄长一左一右站轿两边,跟随花轿同行,这叫护轿,以防路途发生意外。后边跟的是送女车,再后边就是拉衣柜、照背、箱子、被褥的两辆马拉嫁妆车。
娶亲返回不能走来路,风俗。大荒原上路多,而且条条宽敞,划个圈儿就行。即便没有大道,一连官兵前头开路,也能踏出一条大道来,当然踩得尘土飞扬。不仅尘土飞扬,而且让士兵们精神紧张,光怕斜刺刺冲出一支队伍截住花轿。好在前后都有一连官兵,不是大部队没人敢骚扰,这就保障一路顺利,娶亲队安全回到花家寨。花轿进村,鞭炮响起,迎亲的人员凑上前来,观看娶亲的人们也凑上前来,二连、三连扛枪来回跑得腿痛腰酸的士兵们,深知没有他们的好事,立即回营去歇脚。
营部门前,不只聚集迎亲的人,还聚集着花家寨那些爱凑热闹的人。这些人虽说男女老少皆有,却多是老娘们和娃娃。老娘们重在看新人下轿、送女下车、有什么嫁妆,娃娃们为的争抢从门楼下撒下来的花生和红枣。花轿停住以后,便有一对花枝招展的少妇,扭动着身子出院门。两人走至花轿跟前,慢慢掀开轿帘,接新人下轿,新人脚下铺红毡。新人红巾蒙头,看不见脸面,只能看到她上穿大红袄,下穿红花裙,裙下微露出一双红绣花鞋,在那对少妇的搀扶之下进大门。大门口放一副马鞍子,新人跨过马鞍时,赶快扔她脚下一个鞭炮。什么意思?传说,太岁是个不祥之物,喜欢躲在门口,专门在喜庆之日给人捣乱。门口放个马鞍,是诱惑太岁藏马鞍底下,新人进门之时,它刚出头,一个鞭炮扔去,把它炸跑,它便再不敢来。正因如此,谁家娶亲都要在门口放马鞍,新人进门都要扔鞭炮,为的赶跑太岁求吉利。花三太娶亲更得求吉利,扔的那鞭炮特别大,吓得那新人一哆嗦!
把新人领进新房,让新人炕沿上坐了,二位少妇赶忙折回院门外,迎接送女下车。俗言道:“娶的是花朵,送的是花娥。”看娘家来的送女美不美,就知道红巾蒙头的是朵什么样的花。二少妇接下来的这对送女,上穿花边宽袖褂,下穿银色绣花裙,胸前挂着银牌子,手指戴着金串子,发上插着挂有两串长坠的银簪子。进入营部,这对送女走动的同时不经意地撒眼抬头,似是卖弄她们的风姿。由二少妇引领,她们进入新房,新房内摆一张方桌,几把椅子,桌上放着糖果。将二位送女让至上座的圈椅上,二少妇也在桌子两边的椅上坐下。先是递茶,继而递烟。二送女说不会吸烟,便嗑瓜子啦呱。那位大眼睛的送女有点反客为主,询问迎接她们的二少妇:花家寨几条街,多少户,除了花姓还有什么姓,门楼上架的叫啥枪,正房和新房的门口怎么还有当兵的站岗。二少妇见这位送女热情,便低声相告:她们是被抓来接新人的,来这里也是胆战心惊,这伙人没有人肠子,说不定会出啥拐古。大眼女送客低声笑问“他们变成马虎,吃人不成?”一少妇说:“不吃你,却糟蹋你。这里没有正经男人!听说呀,不知是眼蒙了呢,还是天色太晚了呢,那驴(吕)劫道,劫了个女子,拖进高粱地里,按倒地上解衣扒裤。可是上眼一看,你猜怎么?”
“怎么?”
“是他二姨!”
二送女齐笑。正这时候,门外一阵跑动声。二送女抬头观看:一班卫兵跑向新房的房门口。卫兵跑至并不进房,而是在房门口一字儿排开,背向房门,面对大院,显然是做警戒。仍然是那位大眼的送女,问接她们的二少妇:“这些当兵的,是做啥呀,像是进屋来抓人的。”说罢看一眼身边椅子上的那位送女。那位送女有点紧张,说了一句:“无论咋说,不是烧香念佛的样子。真要动手做坏事?”二位接新人的少妇,早就吓得哆嗦起来,嘴不能语。坐炕沿上的新人动了动身子,手中的红绸手绢捂胸口上,想必她也几分张,因为红巾蒙头,看不清外边发生什么事情。
就这时候,院内有人大声呼喝:“看热闹的滚开,滚开,营长进新房。”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响。时间不长,房门口出现头戴礼帽、帽边插着状元花的新郎。那就是花三太,他身后跟着四人,一个个手提匣枪。新房并不宽敞,因为部队住的是民房,民间的偏房不高也不宽,而且多是两间或三间。即便三间,盘了炕去,安了箱子,剩余的空间也很小,何况还安了准备待客的桌椅,人员一多转不开身子。花三太进房之后,便对他身后的人说:“二弟,三弟,你们一人一个年青的,单独去招等吧;两个送女相貌不差,两个副官一人一个领出去,我这里清静。”
花三太有一怪癖:喜欢白天玩女人。“黑灯瞎火啥意思?白天啥都看得见,那才有意思。”白虎、驴虎知道花虎这一怪癖,也跟着学习。选二位漂亮少妇接新人,也是为这么取乐儿。花虎开口之后,白虎立即说道:“谢谢大哥。”伸手抓住迎新人的一少妇,匣枪点着她的脑袋:“你敢不从,我崩了你!”抓小鸡一般往外拖。吕沾也抓住另一位迎新人的少妇,匣枪没有点那少妇的脑袋,只一笑:“我不崩你,就是去和你磨磨肚皮。”后边上来一个驴脸副官,走到右边的送女面前,正要去抓一声惊叫:“咦,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面熟?”
渤海谣:
坏小子,找好事,
半夜光腚串门子。
进门撞上马蜂窝,
螫得打滚烂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