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望着车窗上悄然滑过的晶莹雨滴,忽然想起了,那个叫老A的女孩。
他坐在一辆出租车里,此刻车里的电台,正在播放着一首歌。歌曲的前奏极其的漫长,先是铿然有力的钢琴,紧接着是忧伤轻柔的小提琴和大提琴,钢琴与提琴的交响,如同男人与女人在互相地低语,在似乎是永无止境的前奏里,有架子鼓在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好像是每一个雨滴,落到车窗上的声音。
这首歌,是枪炮玫瑰的《十一月的雨》。
听着这首《十一月的雨》和窗外的雨一样阴郁冰冷的开头,陈默默默地问着自己,究竟是这场雨,让他想起了老A,还是老A,让他遇到了这一场十一月的雨?
老A叫Amanda,陈默并不知道她的真名是什么,因为她从没有告诉过他。在她去上海,成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专职摄影记者之前,是陈默的租客。
陈默清楚地记得,老A第一天搬到他这里时,他在房间里放着的,也是这首枪炮玫瑰的《十一月的雨》,那一天,也是一个雨天,雨很大,他给她开门的时候,发现她的头发都被淋湿了。
陈默问道:“你没有打伞?”
Amanda笑着摇摇头,说道:“我从来不打伞。”然后又补上一句:“我喜欢雨。”
这就是陈默与老A,所有故事的开头。
陈默的出租车,停在了妙溪古镇一间客栈的门前,雨,虽然下得小了,但是依旧绵密阴冷。他结了车费,拉着行李箱,站在已经斑驳古旧的青石板路上,看着客栈门口的左首,挂着一个古时客栈用的圆柱形的灯笼,上面用隶书写着“花语堂”三个字。门口的右首,高挑着一面宝蓝色镶边三角形的黄色酒旗,在风雨中凄迷地飘摇着。
陈默抬头看着这间叫做“花语堂”的客栈的正面,那典型徽派建筑风格的高而瘦的黑色门楼,门楼上面,有花瓶和月季的石雕,寓意着“四季平安”,正面雪白的山墙如同扑面而来,显得气派非凡,山墙上的马头墙层层迭落,错落有致,高高的黑瓦白墙,给人一种高墙深宅之感。
“花语堂”临妙溪而立,青石板路的旁边,就是妙溪潺潺的流水,从陈默站的地方沿着妙溪流水的方向望去,不时有形状各异的小巧石桥跨溪而立,一艘轻巧的乌篷船上,船家正在手脚并用地慢悠悠地划着浆,穿过濛濛细雨,从桥下划过,横桨有节奏的入水声混合着细密的雨声,让人听起来,显得格外悠长。
陈默低下头,拉着行李箱走进客栈,绕过照壁,穿过让人眼花缭乱的回廊,穿过豁然开朗的天井,来到了大厅。
大厅的一侧,摆着一张苏做风格的鹅黄色明式书桌,一张同色的大号圈椅,另一边放着两张造型简洁的罗汉床,只有书桌上摆着两台电脑,两部电话,还有罗汉床边放着的两台饮水机,让人有一点现代气息的感觉。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正坐在电脑前面,看见陈默进来,起身迎了过来。
“先生,你好。”她用询问的眼光看着陈默。
“我订了妙溪阁,预订了两个星期的。”陈默说道。
“好,我这就给您办理入住。”女孩示意陈默先在罗汉床那边坐下,然后回到书桌边,麻利地敲着电脑,她看了一下,问道:“您是叫陈默对吗?”
“对。”陈默拿出自己的身份证递了过去,女孩在电脑前面飞快地敲击着键盘,
过了一会儿,女孩对陈默道:“好的,您的入住办理好了,妙溪阁在三楼,我带您上去,”她看着陈默的行李箱犹豫了一下,陈默见状,说道:“我来拿就好了。”
女孩取出一个大大的铜质钥匙,带着陈默上了三楼。
妙溪阁布置得古色古香,一张深色的大号架子床,对面是一个古朴的书桌和一把挂灯椅,书桌边上,是一条深色的长几,上面摆着一套细白瓷的茶具,长几的后面,是一张小而精致的罗汉床,罗汉床的上方,是一幅古峰峭拔,意境幽深的古人山水。书桌上的格窗对着妙溪,能隐约听见窗外溪水的声音,雨水断断续续地打进来,濡湿了书桌的一角。
陈默小心地擦干书桌上的雨水,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他打开一个空白文档,郑重其事地敲下了一行题目,然后久久地看着空白的屏幕,再也没有写出一个字。
陈默是第一次来到妙溪的,但是这一路上碰到的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有一种既视感,就像那一句法语“déjàvu”一样。这句话,是陈默从随身带来的,那本村上春树的《1973年的弹子球》中看来的,意为似曾相识,指未曾经历过的事情或场景,仿佛在某时某地经历过的似曾相识之感。这种感觉,让陈默很有些无所适从,他以为。
陈默翻开自己的行李箱,拿出衣服和洗漱用具,还有新买的刮胡刀,最后拿出了他想着在妙溪要看的书,有三本厚厚的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一本村上春树的《1973年的弹子球》,还有一本金宇澄的《繁花》,除了村上春树,其余四本都很厚,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里读完。虽然现在很多人都在看电子书,已经放弃了厚重的纸质书,但是他固执地认为,只有翻动书页,才算是完成了读书这件事,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出所以然,但是“但凡值得一做的事情,自由值得去做甚至做过头的价值。”这是村上春树说的,陈默深以为然。
他看着摊在床上的书,又想起了老A,想起了自己来到妙溪的理由。那是很偶然的一次,老A跟陈默提起,她曾经到过一个江南小镇拍照片,“那个地方你一定喜欢,有水有桥,很多好看的老房子,你可以找一间阁楼,写你的小说,看你的书,或者,什么都不做,就是坐在那里发呆,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也可以不做你不想做的任何事情。”尽管老A和他约好了要再一起去,但是总是会有一些当时看起来很重要,现在看起来却是无足轻重的事情,让他无法开始这次旅行,直到老A那天告诉他,她要去上海之后,他才重新想到妙溪这个地方,想到他们曾经说过,要一起来到这里的话,“世上有可以挽回的和不可以挽回的事,而时间的经过,就是一种不可以挽回的事。”这句话也是村上春树说的。陈默看着窗外江南的细雨,默默地对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