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九江郡地面有一伙啸聚山林的贼人,聚集在庐山,无恶不作,为害一方。当地官府无力清剿,导致这伙贼人势力进一步做大,猖獗日甚,目前人数已有三百多人,干的是勒索路人打家劫舍的勾当,不论贫富,一旦遇见便大肆劫掠,不单财物丢尽而且性命难保。当地民怨深重,然而别无他法,附近百姓只得绕道而行。
且说龙平等九义从南下后,便直奔九江郡而来,得知四名歹人已经上山从贼,便上得庐山来周旋。先是两名义从去到山寨打探消息,证实四人确在寨中,便回报龙平。龙平等人计议一番之后,认为当面讨人于事无补,不如趁夜袭击,轻松了结了四人性命,倒是神不知鬼不觉。计议已定,龙平等人便趁着夜色摸上山来。
庐山以雄奇险秀著称,地势复杂,悬崖峭壁林立,牯牛岭一带却是一片盆地,山寨就建在牯牛岭。只见岭上绝壁耸立,易守难攻,因而,防守并不严密,甚至可以说十分松懈。龙平等人轻易便进入了山寨,依照之前两位义从的指引,九人轻松便找到了四名贼人歇宿的屋子。龙平等人径直踹开房门冲了进去,屋内却是空空如也,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密集如雨的羽箭便落雨似的射了进来,众人慌忙躲闪掩蔽。所幸羽箭是从窗户和房门射进来,方向比较单一,虽然屋内地方狭小但也不至于腾挪不开。饶是如此,依然有四名兄弟中箭,虽是轻伤于性命无碍,但也影响了一众人的士气。
龙平让众兄弟稳住,朗声说道:“外面的好汉,墨家弟子奉命上山办事,请先住手,有话好说!”话音刚落,羽箭便停了下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墨家弟子也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恐是冒名的吧!”一阵应和的笑声响了起来,人数少说也有几十人。
龙平应道:“这位好汉,墨家弟子向来顶天立地为民谋利,可否说清原委再动手不迟!”对方稍作迟疑后说道:“你们既然光明正大,如何行为这般鬼鬼祟祟,我等如何信得过你们?”龙平说道:“好汉,容我出来当面说与你听!”一边说话一边悄声嘱咐:“等会我先走出去,你们跟紧我,一旦有机会便寻机会下山,将消息禀报师兄。”黑暗里声音传来:“好!你们放下武器,逐个走出来!若是发现武器在手,可别怪我等下手不容情!”
黑暗里全是明晃晃的火把,火光映在刀刃上,刀刃架在脖子上,一片寒意包围着这个小院。龙平说道:“我是龙平,墨家方剑,你应该见识过,可以验证。再者,墨家的名号也不是等闲之辈随便就敢轻易冒充的。今晚打扰确实冒昧,该事先禀报一声才是,但要事在身,只得搅扰众位好汉清梦了。”山贼的首领约莫三十六七岁年纪,着一副青衫作儒生打扮,这倒是出乎龙平意料之外。首领开口说道:“在下虽蔽处山野孤陋寡闻,可墨家威名还是听过的,也很是敬仰佩服,只是事发突然,倒要请各位屈就,在舍下盘桓几日,待事情调查清楚后再礼送各位离开。”说完随即转身便走。
龙平众人随即被押送至一间石屋,墙壁全是石头垒成,厚度超过二十寸。屋子四面封闭,只一面墙上留了一扇窗做透光之用,窗口做的极小,身形瘦小之人也难以穿过。屋门倒是木门,能清楚的瞧见门外站立着六名持刀而立的看守,体型彪悍孔武有力。六名守卫站立的纹丝不动,任你问他任何言语都是充耳不闻,每次轮换之人皆是如此。
众人见大势已去有些垂头丧气,龙平安慰道:“各位师弟,事情没有那么糟糕,你们想,我们怎么会在遭遇这样形势的伏击下还安然无恙?若是要下狠手,当时也就下了,何必关住我等?还有,这首领无论从穿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来看,都不像是一般山贼,事情原委他一概不问,而且是刻意的,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畏惧墨家的威名,又不像。有别的打算,也说不清?事情似乎有些云里雾里。”龙平这话是说给众兄弟听,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他委实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缘由。
第二日,龙平尝试与守卫说话,守卫依旧是不理不睬,吃喝之事也完全不予照料,他们似乎被遗忘了一样。但到了下午事情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一名义从饥渴难耐,想要喝水,龙平对守卫说道:“这位兄弟,劳烦你取些水来。”哪料到这守卫即刻便取来了水,但依旧一言不发。龙平又尝试道:“这位兄弟,能否取些饭食来。”不到半个时辰饭食也已经送来。众人皆诧异不已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日,第四日,依旧是予取予求,且有求必应,只有见首领的要求被拒绝。龙平苦思之下仍不得其法,便决心再做一次尝试,至少也是一个机会。思虑已定便对守卫说道:“兄弟,我需要传信息下山。”一名守卫立马走到石屋门前站定,然而他并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打算开口的意思,但能看出他在仔细听。龙平暗想:说不得,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便说道:“烦你到九江驿告知驿丞,龙平被困庐山。”守卫听完随即转身离开了院落,半个时辰后方才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依样没有给龙平只言片语的答复。龙平暗想:聊胜于无,也只能寄望于这微薄的希望了。
庄羽在南郡接到讯息后,一边飞马赶往九江驿,一边传信九江驿继续探知详情。九江驿驿丞多方打探,只探知龙平一行人上山后便消失了踪迹,得到的口信是山下的农人传递的。庄羽在驿站的房间里踱步,除了龙平被困,其余信息一概没有。那么,也就简单了,只有一个法子:硬闯山门,深入龙潭虎穴方能得知对方是哪路神仙。
是日清晨,庄羽带领子齐、戈戎等众人往庐山而来。上山的路极为难行,骑不得马,只得步行上山。山路蜿蜒盘旋,且狭窄难行,尤其近山腰路段,路面只宽一丈,道路一侧是嶙峋的峭壁,极为险峻,另一侧是不见底的深渊,有雾气升腾,扔一粒石子下去几乎听不到回响。陡坡的尽头便是山门,环视察看,这里地形三面环山,一面临谷,一面杏黄大旗迎风招展,旗上书着“未央山庄”四个大字。庄羽暗暗称异,心想:好生雅致的名字。
子齐对着山门的守卫大声呼喊:“墨家拜会你们庄主,快快通传!”对方并无人搭话,却是张弓搭箭做出了防卫姿势。子齐气不打一处来,还未发作,被戈戎一把拉住。眼见一名守卫往庄内方向射出了一支羽箭。庄羽说道:“等等再说。”
不到一刻,山门开启,一众人迎了出来。迎头的男子一身青衣,除了像儒生,让人再猜不出他的其余身份。庄羽徐步缓行,相迎的男子却是疾步快走,待到了近前,这男子立马抱拳致歉:“在下匡威,迎接来迟,请多见谅!”庄羽抱拳还礼:“在下庄羽,今天有事而来,还请多担待。”匡威热情引领着庄羽步入山门,这两人言谈间倒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交。戈戎转身对身后兄弟说道:“你们留下四人,一个时辰内得不到消息,则是情况有变,急速报往即墨,一刻不得延缓!”
庐山四时气候宜人,冬暖夏凉,常年云雾弥漫,风景秀美,本就是个适合修身养性的世外桃源,且有着“云中山城”的美誉。未央山庄位于庐山山腰,处处是好景致,日间,此处可凭栏远眺浩浩荡荡的长江、烟波浩渺的鄱阳湖,入夜,可仰观耀眼星空的璀璨神秘,俯视月光笼罩下的空山苍莽。
未央山庄的房舍皆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在山庄的正中央,有一幢高大的建筑,建成三层阁楼样式,底层屋檐下的门屏上悬挂着匾额,匾额白底黑字,上书“乐未央”三个大字。众人一边欣赏景致一边往这幢高大的建筑物而来,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乐未央。一路行来,众人心下不禁暗自赞叹。屋内挂满了山水字画,厅中央的几案上横陈着一张瑶琴。瞧得出主人匡威对这张琴极度喜爱,珍爱之情溢于言表,匡威向庄羽介绍道:“这是楚庄王的绕梁,在下无意中得来。此琴还有个故事,不知庄兄可有雅兴一听?”庄羽饶有兴致地看着匡威说道:“洗耳恭听。”
匡威娓娓道出一个故事来。楚庄王熊旅即位后,三年不理朝政。右司马伍举劝谏楚庄王说:“有一只南方的鸟,三年不飞也不叫,这是什么鸟?”楚庄王说:“三年不飞,是羽翼还没长全,正在生长羽翼;三年不叫,是为了观察形势。若是羽翼长全,形势到来,一飞必将冲天,一鸣必会惊人。”伍举得到楚庄王这样的回答,知道自己的意见被采纳了也就安心了。果然,半年后,楚庄王革新吏治,开疆拓土,终于使楚国称霸天下。后来,一个叫做华元的人将“绕梁”献给了楚庄王,自从得到“绕梁”之后,楚庄王便整天弹琴作乐,陶醉在音色之中,竟然沉迷到七天不上朝,放任朝政大事不管。王妃樊姬便规劝楚王说:“商纣王夏桀因为酷爱‘妹喜’之瑟,沉迷在靡靡之音里不理政事,不但丧失了江山社稷,还导致了杀身之祸。现在王上如此喜爱‘绕梁’之琴,七日不临朝,难道也想失去江山社稷和自身性命吗?”楚庄王闻言立马醒悟,命人将“绕梁”以铁如意砸碎,以警醒自己不要贪图享乐而不顾江山社稷。
庄羽听完说道:“有趣,有趣。此琴既然如此名贵,匡兄又如何得来?”匡威笑道:“这是不才随家父游历楚地之时遇见的,觉得故事有趣,名称雅致,就买了下来珍藏。真假之事那就另当别论了。不才琴艺粗陋,难登大雅之堂。收藏此琴也就是附庸风雅罢了。”坐定后,匡威命人上茶,说道:“这是山中自产的云雾茶,请庄兄品尝。”庄羽端起茶盏一看,茶水颜色清绿,饮一口只觉香浓味醇,顿觉精神一振。
饮茶毕,庄羽说道:“匡兄实乃世外高人,寻到了这世外之地,又将此地营建的这般壮丽,如此大才必是有福之人。”匡威应道:“庄兄谬赞。说来惭愧,在下别无技艺谋生,寻这闭塞之地也是无奈。”庄羽看出匡威面色作难,知道有难言之隐,便道:“匡兄,有话还请明言,墨家若能出力,定会帮你竭力周旋。”
原来,文帝三年,济北王刘兴居发动叛乱,朝廷发兵镇压,叛军顷刻瓦解,济北王被俘后自杀。当时,匡威父亲为泰山郡郡守,在济北王作乱之前,曾接到调令,要求协同出兵。匡威父亲判断形势之后,不愿从贼叛乱,徒添战祸,决意挂印而去。便带领家人南下,到了这庐山之上隐居,至今已有二十三年。这些年里,匡威协助父亲整顿山庄,收留战乱或天灾造成的流民,为他们兴建住宅,教会他们营生手段,逐渐让山庄走向兴旺发达。
为求生计,匡威曾跟随父亲耗时三年游历各地,直到在蜀郡地区,发现农人种茶饮茶成风,便计议将茶树引到山庄试种。经过多方采购才买到了茶树种子,但也遭遇了诸多波折。茶树生长对土壤、撒种季节、移栽技术、浇水、施肥等等都要求很高,由于此地之前并无茶苗生长,毫无经验可以借鉴,因此着实走了不少弯路。到第四年上,茶树终于长成,可以采摘了,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如何炒茶,如何保存,一次次试验下来,才摸透了其中门道。整整耗时将尽十年,匡威父亲呕心沥血,终于将茶制成。后来,上山的流民多了,便教导流民栽种。产出茶叶后,运抵长安交易,以此维护山庄生计。茶树存活本就与土壤气候相关,方圆百里之内,惟有庐山土壤能让茶树存活。匡威父亲故去以后,匡威也试图在庐山山下栽种茶树,但多次试验均未取得成效。
久而久之,山下商贾知晓未央山庄产茶,都争相来采购,初始时还彼此相安无事。到后来这些商贾需求量大增,支付钱币却不足市价的一半,加之地域限制,产量相当有限,若是不另谋出路,那整个山庄三百多口人将衣食无着。因此,匡威决定自筹货运,将茶叶运至长安交易,短时间内倒确实解决了问题。
山下的商贾断了这条财路,便雇了暴徒经常上山滋扰生事,为求自保,匡威让庄内青年男女人人习武以护卫山庄。几年下来,成效非常明显,再也无人敢于上山无端搅闹。自然,如此一来,山上与山下的来往渐渐也就稀少了起来,流言蜚语也就传开了。谣言越传越广,山庄也就成了人们口中的贼窝。许多人听信了谣言自然都避开这个地方绕行远路,情况越演越烈,未央山庄也就越来越闭塞。这些谣言都是那些别有用心的商贾打击报复未央山庄而恶意传播的,但百姓不明真相,这些谣言也就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匡威似乎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庄羽认真的在倾听。听到这里,庄羽心中的疑问被一一解开,同时也有些震惊这谣言之下的真相。庄羽听得出,山庄一定是遭遇了难以抗拒的强大威胁,便问道:“庄兄,那眼前可是遭遇了什么事?”匡威道:“庄兄明鉴。眼下确实遭遇了难解之事。九江郡守的舅父叫郭庆,一个月之前送信上山,告知我等尽快搬迁,两个月之后要来接管未央山庄和茶田。”
庄羽说道:“若是不动用官府兵力,山庄一有天险,二有强兵,自可以安枕无忧。即使动用官府兵力,一时半会恐也难以成事。”匡威道:“庄兄你有所不知,我们本是隐居山中,常年来并未登记户籍,自然赋税徭役也是避开的。那郭庆敢于威胁,便是有这个权柄在手。如今山庄的形势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若是墨家肯施以援手,此事定能解决。匡威在此拜请庄兄助我一臂之力。”
庄羽虽然料到事情会有转机,但此时还是有些诧异。若是处理此事,虽然关系重大,倒也不难,只是此中详情还待祥查。便道:“匡兄,此事容我考虑之后再答复与你。我墨家兄弟已上山多时,是否还在山庄小住?”匡威一听,忙不迭地起身致歉:“委实对不住庄兄,起初那帮兄弟上山之时,守卫便已查知,报到我处,我原想是郭庆派人生事,便计划将计就计,等他们抵达山庄后再将其一并捉住审问。没成想竟然是墨家兄弟,自然不敢轻易怠慢,连审问一句也不曾。只是信息还没确认属实,因此委屈他们在石屋居住,一应所需均无短缺。明人跟前不说暗话,一则我想证实他们是否是墨家弟子,二则也是求告无门,别无他法,只能兵行险着,寄望能遇到墨门侠士,能为我山庄驱除恶霸,还我山庄太平。匡威此事做的确实失当,在此还请庄兄海涵包容。”一面说一面躬身弯腰,双手于腹前合抱,向庄羽行叩拜礼。
至此,事情终于水落石出有了眉目。当即匡威便陪同庄羽至石屋释放龙平等一众墨家义从。龙平随即禀告最近发生之事,并不住自责。庄羽说道:“此事已过,往后凡事预留后路便是。”庄羽当即向匡威说起两次拜山情由,匡威即刻让人去查探,不一时便将那屠村的四名歹人带到。问清缘由,原来四人屠村之后,心中害怕,便扮做流民混上山来,接收之人也无法判断各人身份,便当作难民收留了四人。匡威将四人交由庄羽处理自去不提。
庄羽命义从将四人押解至悬崖边沿,厉声说道:“临死之前要让四位知道,墨家替天行道从不妄杀无辜,你们所犯罪行,百死不足惜!”子齐笑吟吟地走过来:“这悬崖你们自己跳,还是需要我们帮帮忙?”四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一直苦苦哀嚎。子齐被吵得不耐烦,拔出剑来假意作势一挥,两名歹人吓得往后一缩,顿时坠入了悬崖。另外两名歹人到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互相递了一个眼色,一咬牙一起向子齐冲了过来,子齐不紧不慢连挥两刀,这二人皆惨叫一声也落入悬崖底下去了。至此,“屠村”之事终于彻底处理完结。
当晚,匡威摆下宴席宴请一众墨者,席间不住向众墨者赔不是,一众人把酒言欢兴致高昂,至子夜方散,匡威早已将歇宿之事安排停当。
拂晓时分,匡威邀了庄羽到含鄱口赏日出,庄羽欣然应约。破湖而出的红日,映照得湖天尽赤,湖面波光粼粼,秀色江山尽收眼底,这庐山一绝看得二人赞叹不止。是日,二人皆兴致勃勃,索性将庐山众多景致都游赏了一遍,三叠泉、五老峰、石门涧、锦绣谷等等。期间二人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旦日,庄羽一行即将下山,匡威出山庄为庄羽送行,庄羽道:“匡兄所托之事,本是侠义道,我等自当义不容辞,你等候消息便是。”匡威不禁再三感谢。眼见庄羽即将离去,匡威突然想起一事,请庄羽借一步说话。匡威似有为难之处,最后还是开了口:“本来已经欠了庄兄天大一个人情,再开口确实有些为难,难得你我相见如故,就免不得还是说了,庄兄还请海涵。舍妹是家父在游历蜀地之时救下的,当时还不足七岁,被人舍弃在道旁,当时也不哭不闹,家父心下欢喜便收留了,从此以亲生女儿看待。只是,人虽乖巧可爱,到了十岁尚不能开口言语,如今已到了桃李年华依旧如此。家父在日,一旦山庄无事便携我游历天下,一是寻求山庄安身立命之道,二是寻找奇人异士为舍妹治病。十几年来,家父遍访名医,尝试了各种法子,均无收效。直到家父辞世之时,舍妹还是无法开口,这是家父一生最大的憾事。庄兄常年游历,必然结识众多非常之人,若是有任何法子还请捎我一个信息。”庄羽当即允诺,答应愿意留心察访。
拜别匡威后,庄羽众人来到九江郡歇脚。戈戎自去探听郡守消息,龙平则将近日之事传信即墨义从谷。戈戎一番查探之后,得知这九江郡守名唤季说,年逾五十,在九江郡为郡守已经十年,民怨极大,百姓背地里都称其为墨吏。为政上千方百计进行敛财,他的舅舅郭庆在当地横行霸道名声极差,明眼人都知道,这背后依仗的是季说的势力。但蹊跷的是,如此官声,竟然能十年间安然无恙。
原来,当时朝廷制度,郡守于每年秋冬向中央朝廷申报一年治状,县令则申报至郡,中央或郡通过治状对官员进行考核,政绩显著者可受赏或升迁,政绩废弛者,轻则贬秩,重则免官或服刑,此所谓考课制。考课制之外还有监察制,中央委派郡监监督郡守,郡守委派督邮或廷掾监督县和乡,郡监和督邮可随时弹劾郡县官员,这种自上而下的层层督课,使得中央政令能够顺利地贯彻到基层,提高行政效率。但这也产生了问题,对负责监督的官员约束力不够,更多依赖于其自身的道德操守。
九江郡即是如此。郡守季说对上勾结郡监,欺瞒朝廷谎报政绩,对下巧取豪夺贪得无厌。不单是民间对季说恨得咬牙切齿,县乡官员对其也是苦不堪言。郭庆在季说的授意下,通过各种途径在民间巧取豪夺非法敛财,觊觎未央山庄茶园,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而已。
九江府衙坐落在九江城北侧,坐北朝南,严格遵循“前衙后邸”的建筑风格,布局成前堂后寝之状。外为听事,内置官舍,规模宏大,占地二十余亩,有房屋百间,大门三道。整体建筑群格局严谨,气势雄伟,比例方正,庭院宽阔,有独立的东西配房,有钻山耳房加前廊,园林布局疏朗而规整。建筑由南至北依次是:辕门、二龙戏珠影壁、“浔阳名郡”牌坊、谯楼、丹墀、仪门、鼓楼、甬道、风雨亭、东厢房、西厢房、月台、抱厦、大堂、东西耳房、二堂、内宅、园林等。
辕门两侧撰贴有巨幅楹联,“为政不在言多,须息息从省身克己而出;当官务持大体,思事事皆民生国计所关”。这种楹联也称“官联”,官员以此表明自己的官德、官风、官声、官政等为官之道。官联的内容,有的告诫自己不贪不贿,自勉为官清正,有的彰显自己爱民如子,有的表达自己为政的决心,还有的彰显自己的政绩等等不一而足。
大堂是官廨府邸的必备建筑部分,陈设布局皆依照朝廷规制设置,为七间九架,屋脊用瓦兽,梁栋檐角彩绘装饰,梁栋饰以土黄色。公堂上装饰极为考究,木制构件上全部有花鸟彩绘,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大堂明柱上悬挂着抱柱嵌木联一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横批:“恪恭首牧”。大堂中间悬挂“九江郡正堂”金字大匾,匾额下为郡守审案暖阁,阁正面立一海水朝日屏风,屏风上是“海水朝日图”,也叫“山水朝阳图”,山正、水清、日明,寓意为官者要“明如日月,清似海水”。屏风之上悬挂着“秦镜高悬”金字匾额,比喻官吏能明察秋毫,光明正大。相传秦始皇得到一面长方形铜镜,高五尺九寸,宽四尺,表里明亮。据说此镜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并能照出人心中的邪念。因此镜出于秦地,故被称为“秦镜”。秦始皇得到宝镜后,常用它来照宫人,一旦发现谁心存邪念,就严厉惩处。因此镜功能奇特,后来人们以“秦镜高悬”来比喻当官的人明察是非,断狱清明。后来,许多当官的人为了标榜自己的清正廉明,都在公堂上挂起“秦镜高悬”的匾额。后来,“秦镜”被改为“明镜”,“秦镜高悬”便演变为“明镜高悬”了。“海水朝日图”屏风与“秦镜高悬”匾额异曲同工遥相呼应,既能彰显志向,又是一种官威的象征。暖阁内有木制的三尺公案,公案上置文房四宝、令签筒、黑折扇与惊堂木,案后是一把太师椅。令签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绿色,一种是红色。绿色用于较轻的刑罚,如打板子;红色只有在判处死刑的时候才使用,一般不动用。当断案有了结论,郡守或县令便宣布判决,同时将令签丢到堂前,由衙役执行处罚,丢出的令签不能收回,也即意味着已审的判决不得轻易更改。暖阁前左右铺两块青石,左为原告席,右为被告席。大堂两侧,立有“回避”、“肃静”牌匾,堂边放置着笞杖、夹棍、长凳等刑具。大堂顶篷上绘有“三十六仙鹤朝日图”,据说三十六仙鹤代表秦灭六国分为三十六郡,太阳象征着皇权,后引申为:皇权统一,四海为一。
二堂为五间九架,梁栋檐角青碧绘饰,明柱上悬挂着抱柱嵌木联两副,其一为:“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其二为:“眼前百姓即儿孙,莫言弱者可欺,当留下儿孙地步;堂上一官称父母,漫说一官易做,还尽些父母恩情。”
衙署的大堂、二堂为行使权利的治事之堂,二堂之后则为长官办公起居及家人居住之所。园林间多建有亭、台、轩、榭等小型建筑,其间有游廊连接,花圃里种满了各种奇花异草,花圃一侧有箭亭,主要供游憩宴乐之用。
庄羽思虑再三,决定夜访郡守府。是夜,庄羽带领子玉、戈戎、龙平一行四人往九江府衙而来。夜深人静,内宅正房和东厢房已经一片暗黑,只西厢房有烛影晃动,隐约可见有两个人影。子齐一个轻身纵跃便已落到对面的西厢房房顶,轻轻揭开瓦片往里一瞧,见有两人似在窃窃私语,一位年纪约莫五十上下,另一位年纪稍长。子齐倾耳细听,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庄羽示意进屋,庄羽、子齐、戈戎三人便跃下房顶落入院内。戈戎前去叩门,一个声音响起:“是谁?交代了不许打扰没听见么?”戈戎不搭理,继续叩门。屋内声音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能听到有人过来开门的脚步声。戈戎立即闪身立在一边,开门之人开门后见四下无人,正要缩回身去,戈戎长剑已经架在对方脖颈之上,戈戎轻声道:“敢出一声声响,立马夺你性命!”边说边往屋内走去,开门之人脸色僵硬慢步往后退着。庄羽跟了进来,子齐将门关上立在门外警戒,龙平依旧守在屋顶巡视警戒。
眼见进来两位陌生人,屋内之人顿时有些惊慌失措却依旧强作镇定道:“两位到此有何贵干?”戈戎收剑还鞘,命挟持之人坐下。庄羽从容找了个位子坐定,方开口说道:“二位不必惊慌,在下庄羽,来自即墨,墨家有些事情向两位讨教,还望不吝赐教。”这两人一听“墨家”两字,脸色大变,不知道该如何搭话。
庄羽说道:“庄羽初到贵宝地,听闻尊驾莫大的官声,因此前来拜望。你想必就是季说?另一位还烦介绍下。”庄羽对面之人开口道:“不才正是季说,这是郭庆。”庄羽一听,恰巧两人都在,心想事情今晚应当可以一并解决了。庄羽继续说道:“庄羽听闻,在这中原大地上,有一口泉,名叫贪泉,人一饮其水便起贪心,谁都逃不过。因此,天下人路过此泉水,即使口渴难耐,也是望泉而过,不敢妄饮。试问尊驾可是饮过这泉水,滋味如何?”庄羽一番奚落,一时让季说无从搭话。庄羽继续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本分;身无长物,两袖清风,这是政声。尊驾为官十载,荼毒一方;不耕而食,不蚕而衣。既失本分,又贪得无厌,何来这官运亨通?”季说自知理亏,一时语塞。庄羽再问:“既在其位,自当谋其政,举贤任能,勉力政事,你却任用奸佞,祸乱民生。为官不为,贻患天下。你可有话说?”一连三问,季说早已汗流浃背一脸惶恐。
季说低头了半晌,方说道:“事已至此,我确实无可辩驳。但这九江人于我是世仇,此仇不报,此恨难消。”庄羽闻言大惊道:“这是何故?”季说不紧不慢说出一个故事来。
原来,季说乃是楚人季心之孙。季布季心乃是兄弟,季布以诚信重诺闻名于世,当时,有谚语说“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诺”,季心则以任侠勇武名扬天下。后二人皆入仕做官。.到季说出生后,父亲季豪恰逢家道中落转而经商,但不幸早逝,钱财倒也留下了一些。季豪过世后,季母带着年方十岁的季说返回原籍豫章郡。
一路本来顺畅,哪料到到了九江时,恰逢这一年天降大雨,两月不停,导致长江水位猛涨,最终冲垮了堤坝。鄱阳湖区以及沿江一带由于地势低洼,良田、村庄均被淹没,灾区百姓死伤无数。季母一行人遇上了逃避洪灾的灾民。季母向来乐善好施,不忍见饥民惨状,吩咐从人将所带食物取出,亲自分与饥民充饥,正是这一发善心惹出了后面的祸事来。
众多饥民一见有食物,顿时一涌而上,场面一时失控混乱不堪,由于拥挤太甚许多人被推倒在地,随后便发生了不可挽回的踩踏事故。季母在这场踩踏事故中殒命,钱财等物也被洗劫一空。年幼的季说,被随行的舅舅护在身下,方才逃过劫难。回到豫章郡之后,舅舅郭庆艰苦经商,才将季说抚养长大。入仕后,季说便将舅舅一直带在身边。
事情已经过去四十余年,季说说起此事仍旧是愤恨不已。郭庆在一旁早于泪流满面,声泪俱下地对庄羽戈戎说道:“两位少侠,这都是实情。先祖季布季心侠义的名声我们可不敢玷污,季说在别处为官,做的可都是于民造福的善事啊。”季说厉声说道:“大丈夫死则死矣,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生母大仇不得不报,先母在日,与人为善,临死之时却凄惨无比,连遗言也不及交代一句,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合乎天道么?先母之死,连仇家都不知道是谁,那就只能让九江百姓遭受十年苦难,来告慰先母在天之灵了。”季说说到后来激动万分不能自已,声音几乎是在咆哮。
庄羽戈戎也是默然,怎料到事情背后竟有如此隐情。庄羽正色说道:“尊驾遭遇确实令人惋惜感叹,然世态多变,各人有各人的不幸。若是人人遭遇了不幸,都如此报复黎民百姓,那这天下岂不是连战乱年代也不如?尊驾既然知道如何为官,为民造福,那怎不知宽恕之道,这十年苦楚,害了千千万万百姓的生计,这样的代价还不够?若是悬崖勒马,那还不晚。”
庄羽接着说道:“因一群人罪一郡,本就不该,再者,这些人多半已经谢世,其余皆是不相干人等。庐山未央山庄茶田,令舅父已经差人搅扰多时,危及到三百多人生计。九江郡数十万百姓也已经遭受十年困苦,他们本就在承受不相关的代价,如此事情,墨家不会袖手旁观,今日希望有一个了结。”
季说闻言道:“久闻墨家行侠仗义,谋民福祉,不计生死,今日一见,当真佩服。不才性命已不足惜,随时尽可拿去,舅父年高,望乞饶他性命。个人私财尽可拿去处理。”季说说的真诚恳切,庄羽心下倒有些感佩:此人知情识义,行事敢作敢当,倒也不失侠义之风。遂说道:“尊驾不愧侠义之后,墨家向来秉公办事,不会乱杀无辜。有两件事需要尊驾应承,其一,此后爱利百姓,多行善政;其二,十日之内捐出私财,扶危济贫。若能应承,以后多的是交往照应,此事可揭过不提。”季说应言道:“此事不难。但有一事相托,还请庄少侠协助,明日一早,钱财物资不才会差人交付少侠,请少侠代为处理。”庄羽知晓,碍于身份此事确实由民间处理才是,便应承了下来。
此事告一段落,庄羽等人出府至驿馆歇宿。回到客栈,子齐问道:“师兄,若是那季说出尔反尔,舍不得钱财,那该如何?”庄羽道:“季说也算一号人物,既知我等今夜能潜入府第行事,当知我等日后也能来去自如。”子齐拍手称是:“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不过,师兄,你好像很欣赏那季说?”庄羽说道:“其行可诛,其心可悯,其情可感。”子齐有些没明白,问道:“什么意思啊?”庄羽也不搭话,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