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伊歌,秋风落叶扫金阙。中书省值房前的广场上晨风料峭,吹得廊下一排风灯忽明忽暗,摇摆不定。天还未亮,户部尚书路行之便匆匆入中书省求见,一进门未及寒暄便急着道:“凤相,听说东州的奏报到了。”
案前一个身着金綬紫袍、年逾三十的儒雅男子抬起头来,伸手指了指旁边道:“坐吧,巽国大军退出了褚山关。”
此人正是如今凤氏宗族之主,天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凤毓。路行之转身对先他一步到来的兵部尚书吴则抱了抱拳,在案旁落座,听到巽朝退兵的消息,心中先是松了口气,但见凤毓脸上毫无欣喜之色,不由问道:“是否出了什么事?巽朝大军为何突然退出褚山关?”
凤毓眉心微锁,沉吟不语。吴则坐在对面亦是一脸凝重,代替他道:“东州府八千骑兵劫了敌人的粮草,巽朝退兵乃是迫不得已。”
“这是好事啊!”路行之拊掌道,“凤相,如此可否调一部分军需,先赈一赈七州的水灾?自打今春七州遭灾,朝中就一粒米不派,一两银子不发,咱们若不想想其他办法,这七州的百姓可真是没法活了!”
听到七州的灾情,凤毓脸色愈发沉下几分,蹙眉道:“我原也有这打算,但是昨夜军中来报,那七万三千石粮草一出东州便全没了踪影,谁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什么?”路行之愣在了当场,“七万三千石粮草全都不知所踪?这……这怎么可能?”
“是七万三千粮草,再加上所有的军需药物。”吴则补充道,“凤相已将这案子连夜交给了刑部去查。眼下急的倒不是这个,除了江左七州的赈济,东州十万将士的军饷已经三个月没到了。贵妃娘娘一句话,皇上便将所有国库存银都用来扩建仙华宫。凤相,再这样下去,可就没法收拾了啊!”
在两位重臣的注视下,凤毓起身踱向窗前。当今天子从祁刚过冠礼之年,虽说性情孤僻,有些喜怒无常,登基伊始却还算听得进众臣之言,颇行仁政。可自从三年前那叫做凝光的女子入了宫,朝野内外便几乎翻天覆日,处处乱象丛生。
那凝光本是一名歌坊女子,生得媚骨天成,姿容妖冶,善歌舞,精音律,玉石金竹入手为乐,落笔成曲妙音绝伦。怀帝当年月夜出游,在楚堰江上见她泛舟轻歌,惊为天人,召入宫中当日便册封为妃。凝光受封之时,宫中莫名一场大火,几乎烧光了三宫六院大半宫殿。是夜长星竟天,照地如金,锋炎长贯紫宫,五日乃息。凝光在欢情台上踏月而舞,惊艳尘寰。怀帝以为异象,当即晋其为贵妃,复又降旨大修宫宇,单是一座仙华宫便耗费国库八百万两存银,随后更是频起诸殿,极尽奢靡。自此之后,宫中夜夜笙歌,通宵达旦,怀帝携贵妃游戏行乐,每日五更就寝,日上三竿仍不早朝。三省六部的奏折在致远殿堆成了小山,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送了进去,三日后发回,上面朱笔红批写满了天书一样的乐谱,更有甚者,送出来的竟是整册春宫图。
朝中大臣眼见国事堪忧,纷纷上书劝谏,痛斥贵妃误国。不料那凝光竟当众裂朝服、毁金冠,轻衣素袍跪上太极殿前自请责罚,骇得群臣回避不及。其时她已身怀龙种,这么一来动了胎气,令得皇子早产,几乎不保。怀帝盛怒之下大开杀戒,一年内三名相臣、两位王叔相继赐死,御史台几乎变成了空衙门。蜀中佑安王举兵叛乱刚刚平息,领军大将便被问了个斩立决,就连当朝国丈、苏氏族主苏贺此时也被押下大牢。听说皇后苏寐衣已经在仙华宫前跪了一天一夜,怀帝却见都不见,只陪那凝光游湖听歌,彻夜寻欢。
“国之将亡,必出妖孽。”凤毓暗中叹了口气,转身道,“着人备轿,我入宫去见陛下,赈灾的银子和东州的军饷再也拖不得了。”
“凤相……”两名重臣同时站了起来。如今举朝皆知,只要有人敢劝谏怀帝,无不落得个身首异处,满门抄斩,哪怕是皇族宗亲都难幸免。凤毓心中如何不知,但只摆了摆手道:“你们回去吧。在其位,谋其政,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待到两人离开,凤毓负手踱了几步,忽然道:“司州可有什么消息?”随着他目光看去,一个黑衣人从角落闪出,单膝一跪,道:“相爷,司州那边一切安好,少公子没再有信回来。”
凤毓道:“一切安好?重山寺没什么事吗?”
“没有。”
“他没提七州受灾的事?”
“没……没有。”
“也没问过东州的军情?”
“也没有。”
凤毓连问了几句,那黑衣人连答了几个“没有”,跪在暗处低头不语,灯光斜照在他额角,现出一道深红的疤痕。凤毓轻轻哼了一声,道:“你去传信,让他立刻给我回天都来。”
“是。”那黑衣人答应一声,跟着消失不见。
凤毓坐回案前思忖片刻,提笔拟好一道手本,便往致远殿求见怀帝,但入宫后方知怀帝自昨夜起便一直在仙华宫未归。
仙华宫地处皇城南域,下临温泉池,上倚岐山主脉,居高临下俯瞰群殿,几乎与太极殿平起平坐。怀帝为讨贵妃欢心,命人移宝麓山千年古树,取昭宁寺佛塔宝珥,拆度佛寺玉九子玲,将宣圣宫的仙露铜人、惊云山的镇水金兽,但凡九州之内能寻到的宝物统统搬到了这里。当此秋冬之季,四面温泉池五色斑斓,云雾缭绕,楼台殿阁金雕玉琢,一眼望去,当真好似人间仙宫,云中幻境。
凤毓甫入宫门,遥遥便见玉阶前跪着个人。殿前冷雾如缕,那女子一身金绶朝服,凤衣宝冠,孤零零跪在冰冷的天阶尽头,显得如此单薄无助。大殿内传出歌舞丝竹之声,旁边近百名宫女侍卫远远站着,全都低头垂目噤若寒蝉,唯有一个容貌文弱、身披貂裘的少女站在那女子身边,正低声劝道:“皇嫂,你就算一直跪在仙华宫也无济于事啊,你已经跪了一天一夜,再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呢?不管有什么事,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皇后苏寐衣抬起头来,凤冠丽影下容颜憔悴,映着清冷的晨曦却有种端庄肃丽之美,“我不回去,我的父亲身为辅国重臣,却无缘无故被押入大牢,我要求见陛下,请他赦免父亲。”
那少女道:“可你都跪了这么久,皇兄不会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出宫去了?侍卫们说他根本就不在仙华宫啊。”
苏寐衣道:“他一定在,只要他不见我,我便绝不离开。”
此时殿中诸乐忽收,唯余一缕笛音灵动起伏,隔空而至,好似雨荡千山,云行空谷,令人为之心动神驰。那少女闻声秀眉一蹙,咬唇思量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道:“好,既然皇兄在这里,那……那我进去找他,不信他们还能将我怎样!”
“从禋!”苏寐衣拦住她道,“没有用的,如今能不能见到陛下,只有一个人说了算。”说着她微微抬头。
凤毓此时正至殿前,沿着苏寐衣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云锁玉台,依稀有个白色身影正倚栏而立。台上烟幔轻舞,云光撩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没人能看清那女子的神容形貌,但只是那凭栏轻立的风姿,便似夺尽了眼前华宫丽色。所有人都知道,除了皇上最为宠爱的贵妃凝光,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般惊尘绝世的魅色,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一人一言覆一族,就连当朝皇后都不放在眼中。
凝光便是这样静静站着,不知为何,凤毓感觉她的目光穿过了烟云薄雾,透过了浮光掠影正看向此间,不是看向跪在地上的皇后,而是看向他。这念头甫生,玉台上凝光忽然转身,沿着穿云入湖的飞桥向着宫门走来。
这时从禋与苏皇后也看到了凤毓,神色皆是一喜。
“凤相!”苏寐衣心知此时若还有一人可能劝得了怀帝,那就是与自己父亲同为宰辅相臣的中书令凤毓,方要开口相求,忽闻身前宫门响动,两扇赤金铜门应声大开。
一阵风起,大殿四周悬着的朱纱霍然飞舞,万千纱影恍若云音缭绕,又似漫天红雪飘旋,一个白衣女子自幽暗的大殿中徐徐走出。
如瀑的乌发,如雪的衣。那一瞬间世间似乎只余了这两种颜色,如此简单纯粹,却又绚丽放肆。虽已仅隔数步之遥,但在重重纱影深处,仍旧没人看得清那女子的眉目,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赤裸的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