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雪印心珠,刹海浮云。”
三盏茶尽,那蓝衣男子忽然长身而起,挥袖做笔。白墙之上一个单手行礼、独立雪地的僧人跃然而现。画中阴阳深浅,恍然净雪染赤,那僧人左臂已断,神色端严,分明只是白墙石刻,却连雪地上一柄戒刀都似锋芒微敛,隐约若见血色。
蓝衣男子以指破壁,一幅画就,回头笑道:“古有断臂求法,今日截肢续命。其实我很想知道,方才凭你的医术,是否当真要砍掉那人一双腿才行?”
九幻抬头观画,唇畔笑容一展,道:“好指力,更难得此番意境,不过,大巽国重策公子何时竟如此关心我天朝人事了?”
重策道:“佛言众生平等,何分彼此,你不也一样关心我巽国军政?”
九幻抬手慢慢清洗茶盏,不疾不徐道:“巽国与我朝划江而治,相安十余载,日前朱皇陛下却以八万大军进攻褚山关,兵逼东州,看来是想连这半壁江山也一并收入囊中了。”
听到这话,重策不由抬手揉了揉眉心,“我那位表兄亲政数年,天朝便连失了五州十八郡,他在国中的地位也是越发稳固,的确叫人有些头疼,不过这对司州凤家来说,始终都是一件好事。”
四十年前,天朝北庭都护府重将辛彻得北疆外族之助拥兵自立,定都上渊,建立巽朝。北庭辛氏称皇三载,立东海重氏之女为后,两家联姻既成,天朝三十六州失却十二。其时天朝主弱臣疲,辛氏、重氏皆是不世之将,次年便整兵南下,再夺中原七州。大巽兵锋长驱直入,几乎攻到伊歌城下。幸得各州府军发兵勤王,一解天都之围,终将巽国大军逼回江北。之后双方隔江对峙,数十年攻伐不断,逐渐形成两朝并立的局面。
当初诸州勤王之师乃以司州凤家为首,是以巽朝立国之后,昊帝时一度遭贬的凤氏一族历经百年沉寂,终于重掌大权,再次出现了一族之主三朝拜相的局面。如今这司州城中的重山寺便是以十万金之资,发七州之民重建的凤氏宗祠。
院中花开花落,一地丹红流潋,隐约有脚步声自微雨中传来。九幻将所有的茶盏洗净放好,最后一个茶盏自他手中落下,来人也正好停在了廊前。
“九幻师父。”外面两名僧人低头合十,声音恭谨。
九幻面前的茶案此时已干净得仿佛从未有人用过,他将拭手的白巾叠好放下,转头道:“什么事?”
廊下一名僧人道:“今日江堤决口,灾民比之前多了一倍不止,若像昨日那般下米派粥,寺中的存粮恐怕支撑不了三天。”
另外一名僧人待他说完,又补充道:“寺里的药物也差不多用完了,如今四下都是洪水,根本无处采购药材,生病的百姓无法及时救治,死去的人越来越多。”
重策一路来此,早便将江左七州的境况看在眼中。此次沧浪江决口并非一处,就连北岸巽国也受了不小的影响。洪水过境,七州之内纵有金山银库却也无处购粮,药材更是异常紧缺。眼下这重山寺便如一座孤岛,若是没有粮食救济……他抬眸看向对面,却听九幻柔和的声音隔着雨花淡淡传出,“知道了。自今日起,除了寺中收留的孤儿外,所有粥饭先给年青少壮之人,所有药物先医轻伤小病。”
重策闻言眉梢一动,外面僧人也是愣愕,抬头道:“如果这样,那些重病之人……”话只说了一半,显然是被另外一人打断。九幻吩咐过后便不再开口,两名僧人驻立片刻,低头施礼,一并退出禅院。
重策待他们走远后,叹了口气道:“先救最有可能存活之人虽是最佳的选择,但那些重伤重病的,恐怕便没有多少机会活下去了。”
九幻转头看他,“若我所料不错,今日或有一人能令这些灾民幸免于难。”
暮色沾窗,室中光线愈暗。重策似乎隐隐一笑,最终于案后深影里道出句话,“东州的军需三日后走玉门古道。”
九幻单手执礼,点头道:“我且替七州百姓多谢公子。”
“各取所需,何必客气。改日再约你听琴,有套古谱给你鉴赏。”重策收了折扇,起身向外走去,挑开垂帘又停了一停,回身道,“听说你们那位国丧时击缶行歌的怀帝陛下近来越发闹得不成话了,那女人叫什么?凝光对吧?究竟是何等颜色,竟搅得你们举朝难安,就连凤相都镇她不住?传闻听多了,倒还真叫人好奇。”
廊前风过,九幻身上似有雨光轻轻一闪,照见他唇角淡雅的微笑,“红颜祸国,色字如刀,你若见了这女子,恐怕也会希望她成为朱皇的嫔妃。”
重策哈哈一笑,拂帘而去。九幻也不送客,独自闭目入定。外面山雨成雾,整个禅院恢复寂静,一角灰檐隐于苍茫的烟色之中,渐渐消失无踪。